缺电之下,如何度过这个严冬?
保持乐观、维持相对正常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是人们在危机中保护自己的方式之一,也更像是一层脆弱的外壳。
自11月开始,随着冬季来临,俄军不断空袭乌克兰的基础设施。自10月10日以来,俄军对乌克兰电网发动了数次大规模袭击,使当地陷入窘境。以12月5日的导弹袭击为例,当日南方城市敖德萨整体停电,基辅州有40%的用户丧失了电力供应。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因此直言,“俄罗斯正在把冬季转化为战争……对一些城市和民用基础设施进行的越来越多的残酷的导弹袭击正在夺去乌克兰人的温暖、明亮和食物。乌克兰的冬天来得太可怕了。”
这种情况下,“正常生活”的阻力陡然增大。在白天,首都基辅仍是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市中心的赫雷夏蒂克大街旁竖立着iPhone14的最新广告;高档商店门口的门童穿得整齐;横过第聂伯河的大桥时有塞车。但一到太阳落山,这座城市就沉入黑暗。随着冬季的日落时间越来越早,基辅市区的黑夜也越来越长。
“夜里太黑了,又没有路灯,太容易在街上摔倒了!我这周摔了好几次!”亚历山大和我约在基辅市中心一家克里米亚鞑靼餐馆用餐,刚一见面他就如此抱怨。战争开始时,他曾短暂前往乌日霍罗德避难。
因为电力系统遇袭导致供电紧张,就算在基辅最繁华的区域,路灯也只有约十分之一亮着。路人常常要自己携带手电,或者借助来往车辆的车灯识别路面。
11月9日,夜里的基辅市中心,一片漆黑。
但至少,在基辅的中心区域,餐厅和商店还有持续稳定的供电。也许是因为,这一片的电力网络同时要供应总统府和其他政府部门。果不其然,在基辅打车时,我向不同的司机询问电力供应如何,这些不住在城区的人都说,每天要遭遇几小时的断电,而且时间毫不规律。
“最近来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那些远程工作的同事,现在因为家里老停电,不得不来上班。”亚历山大告诉我,“市中心的办公楼有自己的备用电源,还有接入‘星链’系统的互联网,所以能正常运转。”
总的来说,在乌克兰,能感觉到各种资源仍然向着首都倾斜,以让这里的市民欣赏脱口秀表演、在餐馆消费。但其他城市未必那么幸运,乌克兰第二大城哈尔科夫尤其如此。
今年春天,战火蔓延至此,东欧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哈尔科夫国立大学也难以幸免。3月2日,俄方向哈尔科夫警察局大楼发射了数枚导弹,其中部分导弹命中了和警察局相邻的大学校园,摧毁了包括经济学系大楼在内的多座建筑。
在该校就读社会学博士的本地男青年马克(Mark)带我前往那栋被炸毁的经济学系大楼,并介绍道,“这座大楼原先有办公室、餐厅,现在都被烧毁了,估计上面几层需要完全拆除才能重建。我们读书时常走的那条马路也被催毁了,现在不让进去了。”
马克顺便跟我科普起本地的严峻情况,“据我了解,哈尔科夫的一百多万市民中,可能有接近一半的人离开了,剩下的超过一半失业。”
在哈尔科夫市区和近郊,处处能看到炮火的痕迹。沿着城中心的主干道苏梅大街行走,两旁的商店几乎都关了门,许多建筑的窗户上钉着木板——那意味着在炮击中窗玻璃被震碎了。一些楼房没了屋顶,一些建筑的阳台耸拉着一半。
街道上,偶尔能看到像玫瑰花一样晕开的黑色浅坑——那是炮弹打在水泥地上形成的痕迹。一般情况下,炮弹会炸出许多破片,向四周飞溅,进而伤害到附近的人。市中心很多建筑墙壁上的黑色小孔,就是炮弹破片的杰作。
但没有任何城区像哈尔科夫东北方向的萨尔蒂夫卡(Saltivka)那样受损严重。这一区域此前最靠近前线,长时间被俄军的炮火覆盖。我请一位本地人开车带我去查看那里的情况,他先是拒绝,后来又好奇地决定去一趟。
汽车驶近,先要绕过一连串水泥路障,接着就看到一座接着一座被严重毁坏的勃列日涅夫楼——十几层的苏联时代大型住宅。许多楼的外墙被烧成了黑色,窗玻璃和阳台全部破损,墙身满是弹孔。几座楼直接被炸垮一半,让司机发出“天啊”的叫声。我只能坐车经过——由于担心被破坏的楼梯内残留着哑弹或其他爆炸物,当地军警仍然封锁着这片区域,没有许可证无法入内查看。
根据哈尔科夫市长在社交媒体上的介绍,哈尔科夫地区共有300多栋公寓楼被完全摧毁,整个地区的建筑物损失在90亿美元左右。乌克兰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10月中旬,哈尔科夫州在战火中丧生的平民超过1600人。
哈尔科夫,萨尔蒂夫卡区,被摧毁的苏联时代住宅楼。
“最严峻的情况还没到来呢。”走在哈尔科夫市中心的街上,马克担忧地说,“城里现在没什么年轻人,留下的都是缺少钱和行动能力的老人。后苏联时代的男性寿命普遍很短——因此她们往往是寡居的女性。冬天这里的气温最冷能达到零下30度。你看,城市基础设施被破坏了。如果水电暖气供应不稳定,这些人的冬天会很难熬。”
马克和一群朋友在战争初期离开了哈尔科夫几个月,这个秋天回到了城市。他们筹集了一笔社会资金,开始投身志愿服务,向需要帮助的市民派发补给品——主要是粮食和药品。许多老人都有慢性疾病:心脏病、高血压和糖尿病,需要不断补充药品。而这些人每个月的退休金往往只有三四百元人民币。以前,老人们有子女补贴家用,自己也可以出门做点小生意维持。现在,年轻人离开了,市面上的购买力也大大降低,唯一的收入来源也被切断了。
药品之外,哈尔科夫还有不少人需要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口口相传的推荐找到了马克的团队。后者也尽量满足这些需求。他们在哈尔科夫市中心租了一个地下室,里面堆满了食品和物资,让需要帮助的人预约上门领取。
我在这里也体验了半日志愿者,其间共有六七个家庭来领取物资。大多数是中老年女士,部分人穿得不差,好几个人还用着老几代的苹果手机。但能从他们的言谈中透露出此刻生活的拮据。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女士来为她的母亲领取救济的药品,她说自己家本不是穷人,丈夫是本地的牙医,收入体面,前几年还帮助过卢甘斯克州出逃的难民。然而战事爆发后,牙医一下子没了收入,一家人只能靠之前的储蓄为生,她也得想办法寻求救济。
这位女士刚刚拎着两大包物资出门,又进来了一位年轻男士。他说自己来自一个中产家庭,帮他的祖母领取救济。“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呢?”我问道。“牙医。”年轻人回答。
哈尔科夫,当地志愿者储备的应急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