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齐然(发自乌克兰基辅、哈尔科夫、利沃夫)
编辑/漆菲
今年11月初,在乌克兰危机持续了超过八个月后,我从波兰边境坐火车进入乌克兰。在十天左右的采访行程中,我先后走访了利沃夫、敖德萨、基辅和哈尔科夫等主要城市。我的想法是,尽可能走访不同地方,看看经历了战火之后,普通人的生存状况是如何的,他们怎样看待眼前仍在持续的战火。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预期,多少会决定这场危机的未来走向。
乌克兰幅员辽阔,从最西部的利沃夫到东北部的哈尔科夫,超过一千公里,接近于北京到上海的距离。距离意味着不同的历史溯源:利沃夫曾是说乌克兰语的奥匈帝国属地,哈尔科夫则是苏维埃乌克兰的俄语文化中心。它们和前线的远近不同,造就了迥异的城市景观。例如,眼下的利沃夫过着一种接近于正常的生活,哈尔科夫则随处能看到战火的痕迹。
在抵达乌克兰之前,我想象了各种各样的“战区”样貌。但当置身现场时,一切问题都变得更具体了:冬天该怎么取暖?水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在这点上,战场后方的生活和其他和平地区并无本质不同,只不过是同样的问题被不断放大,变得严峻而已。
乌克兰社会极力维持着一种正常感,尽管身处其中的所有人都明白,和平年代的那种生活秩序,暂时和这里告别了。在山区、在地下室、在地铁、在餐厅,不同背景、不同身份的乌克兰人构建出一个又一个空间和时间上的“泡泡”,短暂地体验“正常生活”。在这种状态下生存,外人看来是一种“勇敢”。但置身现场会发现,活下去和坚持下去的力量,很多时候并非来自精神动员或道德情操,而是一种人类的本能和自我保护。
11月9日,首都基辅,白天依然车水马龙。
当外界将眼光投向基础设施遇袭下的乌克兰平民的生活之际,对后者来说,他们早就在应对一场寒冬了。
民众早已对警报无感
抵达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的次日,当地朋友带我前往市中心最有名的一家老字号咖啡店。我买了几包咖啡,正在收银台排队,突然间,刺耳的防空警报响起来了。
警报声中,我赶紧结账。收银的男生微笑着看着我的反应,然后问:“我们地下室有咖啡座,要不要去下面喝杯咖啡?”
“走走走,我们去吃烤鱼吧。”朋友把我拉出咖啡店。街道上,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警报并不存在。有人刚从店里买东西出来;有人驻足端详着市政厅门口张贴的阵亡乌军纪念海报;有人往路人身上绑蓝黄两色的爱国纪念丝带,然后伸手要钱……这座城市在战火爆发之前有70多万人口,如今市民早就对防空警报心不在焉。
我拿出手机准备拍段视频,被朋友阻止了。他提醒说,“最好别在防空警报之后拍摄视频或者照片,不然大家会认为你是在帮俄军校验空袭的效果。这样恐怕会引起麻烦。”
即便被民众“无视”,防空警报依然会带来不少影响,比如在基辅,警报拉响后公共服务设施会暂停运作,横跨第聂伯河两岸的地铁线路也会停运,导致一些人的日常安排被打乱。为了确保安全,麦当劳等连锁餐饮店甚至将店里的客人赶到寒风呼啸的门外,直到警报解除。坐火车时听到防空警报,乘客们会嘀咕起来,担心火车会遭遇限速或晚点。
11月2日,利沃夫街头,一名卖棉花糖的小贩。
然而,在如今的乌克兰,几乎没有人会在防空警报拉响后钻进地下掩体了。“每天好几次防空警报,难道我们就一天到晚钻进地下,不工作了吗?”35岁的基辅青年亚历山大(Oleksandr)对我说。在他眼中,听到防空警报就躲进地下掩体是战争初期的记忆,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像是好多年前了”。
亚历山大在当地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工作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只要互联网能够正常使用,他就能继续工作。眼下他唯一担心的是:时不时的断电会影响网络会议或远程沟通。
战争中的乌克兰,仍然维持着一种奇怪的“正常”。
从利沃夫到中部的首都基辅,乘坐夜班火车大概需要十个小时,从基辅到东部的哈尔科夫要六个小时,去南边的敖德萨差不多十一个小时。令我惊讶的是,在战争中,乌克兰的铁路服务仍然维持运转,我搭乘的几班境内火车更是无一晚点。
“战争开始的时候,我曾前往靠近斯洛伐克边境、喀尔巴阡山里的小城乌日霍罗德避难,那会儿加入了那边的志愿者团队,帮助从东边逃过来的难民。”亚历山大回忆说,当时有一列哈尔科夫开来的火车在路上被攻击了,一名列车员丧生,车窗碎了好多,车身都是弹孔;乘客到站的时候都躲在车厢里,受到极大惊吓。
如今,乌克兰境内运行的火车仍然为战争做了准备:从火车站的落地窗到车厢的窗户都从正反两面贴上透明胶纸,以防遇到爆炸时,玻璃碎裂伤及乘客。夜班火车和夜间的火车站也调暗了灯光以规避风险。晚班火车发车时,乘客打开手机里的电筒寻觅车厢,活像在电影院寻找座位的观众。
但除此之外,一切服务都是正常的——车厢里的寝具干净整洁,列车员照常推车售卖饮料和点心——汉堡、三明治、花草茶,甚至有现冲的挂耳咖啡。
11月3日,利沃夫,路人在阅读阵亡士兵的纪念海报。
脱口秀演员“把战争变成笑话”
“我们仍然需要生活,需要咖啡馆,需要购物。”在哈尔科夫尼古拉斯基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来自当地歌剧院管弦乐团的小提琴家维拉·利托夫琴科(Vera lytovchenko)告诉我,“就算没法在音乐厅和剧院演奏,我们也要在地下室开办音乐会”。
哈尔科夫是乌克兰第二大城市,位于东北部,紧邻俄罗斯边境。战争初期这座城市一度被围攻,管弦乐团的很多乐手都离开了这里。维拉和其他少数人留了下来,开始在防空掩体里为避难的民众演奏,再把视频传到网上。这些视频给她带来许多关注。她一面继续组织音乐会,一面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缺衣少食的民众募集经费和基本物资,再通过志愿者团队发放到有需要的人手上。
当天的地下车库音乐会上,维拉聚拢了留在哈尔科夫的十几名乐队成员。这场演出吸引了上百名民众到场。大家演奏的曲目包括了哈尔科夫作曲家卡尔明斯基(Mark Karminsky)的《幸运之轮》、乌克兰民族作曲家李森科(Mykola Lysenko)的歌剧《塔拉斯·布尔巴》选段,还有乌克兰民歌《万寿菊》《哥萨克穿越多瑙河》等。演奏到通俗歌曲时,听众们热烈地拍手打起节拍。
“我们专门选了乌克兰作曲家的音乐。”留着一头棕红色头发的维拉告诉我。事实上我发现,在主持音乐会时,她的乌克兰语说得不算特别流利,毕竟哈尔科夫所在的东部地区,说俄语的人更多。但维拉如今只说乌克兰语:“有人说我们的文化不存在,说我们没有自己的文化。现在,我们要展示对自己文化的支持。”
11月14日,哈尔科夫,留守的音乐家们在地下车库举办音乐会(来源:Instagram)
从音乐会离场,购物中心仍然聚满了人。我正想买杯饮料,刺耳的防空警报又响了起来,准备下单的店员耸耸肩看着我,表示现在无法营业了。购物中心里的民众,也顺着人流走向连接着地铁站的地下通道。我在想,如果防空警报在刚才的音乐会上拉响,音乐会是否会中断?至少这天,“战时状态”为“正常生活”留出了一点点宽容。
在遍布炮痕的哈尔科夫市区,观赏演出是一种奢侈。但在基辅和更西边的利沃夫,文娱活动已是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从战争中“透一口气”的方式了。
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我在基辅市中心的格列弗购物中心见到了“90后”脱口秀演员萨沙(Sasha)。他和妻子目前住在基辅郊区第聂伯河左岸的一套公寓里。他每周通勤几次,和一群朋友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表演脱口秀。
“我一开始感到犹豫,在战争中我们还在说笑话,真的好吗?”但萨沙随后发觉,恰恰在战争中,人们更需要珍贵的调侃和娱乐。尤其将战争中的经历编成段子,更容易得到在场观众的共鸣。
在一个段子里,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哈尔科夫一座防空地下室里的对话:一个老妇人不断大声喊叫道“大家要死了”,旁边正和母亲通话的年轻人突然转过头,对她说:“我妈刚刚说,请您给我闭嘴”。
“把战争变成笑话意味着我们还能过日子,还能活下去。”谈起现在的创作时,萨沙这样说道。
基辅一间餐厅,观众正在等待夜间的脱口秀表演。
相比基辅,利沃夫的娱乐活动要更为丰富。靠近波兰边境的这座乌克兰第七大城市,曾是许多欧洲人来乌克兰的旅游目的地。如今外国游客不再踏足乌克兰,利沃夫变成国内头号旅游目的地。在利沃夫街头,时不时能看到从前线休假来此和对象约会、就餐喝酒的乌军士兵。因为远离了直接的军事冲突,许多乌克兰境内的商业、艺术和文化活动也暂时“逃”来此处,甚至推高了当地的租房价格。
11月初的一个傍晚,还在读大学的本地翻译迪米特里把我带到利沃夫市中心的一处艺术空间。这座由奥匈帝国时代建筑改造的三层楼房内正在举办一场当代艺术展览。
一楼场地大厅内摆放了一台电视,这是24岁女艺术家阿丽娜(Alina)的最新影像作品。影像内容是一群来自东部的艺术家在战争初期来到利沃夫,占领了一座废弃的工厂,在里面过集体生活、共同创作。
三楼是年轻人们的实验剧场——在现场DJ放出的刺耳的混合音乐声中,人们通过一组屏风的缝隙观看一名缠着绷带的演员从绷带下掏出象征身体器官的红色绸缎,最后掏出一颗红布做的“心脏”,然后一点点把绷带撕碎。
“怎么样,酷吧?”迪米特里端着一杯饮料跑来问我。他介绍说,按照利沃夫的规定,为了安全,公共场所是避免人群聚集的。但艺术家们机灵地用艺术活动作为掩护,让大家在战争阴云下聚在一起。
迪米特里不断和来往的熟人打着招呼。一个化着油彩妆的敖德萨艺术家路过时大声说:“你看!战争开始后的利沃夫变得更加国际化了!大家从基辅,从东部和南部来到这里。利沃夫很少发生死亡,但你看,我们有很多死亡金属!”
“战争开始时人们是什么状态?”我问迪米特里。他回忆说,一开始大家当然是慌张的,对战争的想象是城市遭到狂轰滥炸,人们会在街上被扫射。“但后来我们发现,这些都是看多了战争片想象出来的东西。现在我们经历了一切,意识到战争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当许多士兵在前线死去或受伤的时候,举办这种文化活动是否会让人心中不安?”我继续拿这个问题问了迪米特里——我知道他有很强的乌克兰民族主义立场。“我们没有办法给自己脆弱的权利。我们必须相信,军人在前线能够阻挡敌人,这样大家也就可以努力在后方好好生活。”他如此回答。
利沃夫,战时的当代艺术空间。
缺电之下,如何度过这个严冬?
保持乐观、维持相对正常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是人们在危机中保护自己的方式之一,也更像是一层脆弱的外壳。
自11月开始,随着冬季来临,俄军不断空袭乌克兰的基础设施。自10月10日以来,俄军对乌克兰电网发动了数次大规模袭击,使当地陷入窘境。以12月5日的导弹袭击为例,当日南方城市敖德萨整体停电,基辅州有40%的用户丧失了电力供应。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因此直言,“俄罗斯正在把冬季转化为战争……对一些城市和民用基础设施进行的越来越多的残酷的导弹袭击正在夺去乌克兰人的温暖、明亮和食物。乌克兰的冬天来得太可怕了。”
这种情况下,“正常生活”的阻力陡然增大。在白天,首都基辅仍是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市中心的赫雷夏蒂克大街旁竖立着iPhone14的最新广告;高档商店门口的门童穿得整齐;横过第聂伯河的大桥时有塞车。但一到太阳落山,这座城市就沉入黑暗。随着冬季的日落时间越来越早,基辅市区的黑夜也越来越长。
“夜里太黑了,又没有路灯,太容易在街上摔倒了!我这周摔了好几次!”亚历山大和我约在基辅市中心一家克里米亚鞑靼餐馆用餐,刚一见面他就如此抱怨。战争开始时,他曾短暂前往乌日霍罗德避难。
因为电力系统遇袭导致供电紧张,就算在基辅最繁华的区域,路灯也只有约十分之一亮着。路人常常要自己携带手电,或者借助来往车辆的车灯识别路面。
11月9日,夜里的基辅市中心,一片漆黑。
但至少,在基辅的中心区域,餐厅和商店还有持续稳定的供电。也许是因为,这一片的电力网络同时要供应总统府和其他政府部门。果不其然,在基辅打车时,我向不同的司机询问电力供应如何,这些不住在城区的人都说,每天要遭遇几小时的断电,而且时间毫不规律。
“最近来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那些远程工作的同事,现在因为家里老停电,不得不来上班。”亚历山大告诉我,“市中心的办公楼有自己的备用电源,还有接入‘星链’系统的互联网,所以能正常运转。”
总的来说,在乌克兰,能感觉到各种资源仍然向着首都倾斜,以让这里的市民欣赏脱口秀表演、在餐馆消费。但其他城市未必那么幸运,乌克兰第二大城哈尔科夫尤其如此。
今年春天,战火蔓延至此,东欧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哈尔科夫国立大学也难以幸免。3月2日,俄方向哈尔科夫警察局大楼发射了数枚导弹,其中部分导弹命中了和警察局相邻的大学校园,摧毁了包括经济学系大楼在内的多座建筑。
在该校就读社会学博士的本地男青年马克(Mark)带我前往那栋被炸毁的经济学系大楼,并介绍道,“这座大楼原先有办公室、餐厅,现在都被烧毁了,估计上面几层需要完全拆除才能重建。我们读书时常走的那条马路也被催毁了,现在不让进去了。”
马克顺便跟我科普起本地的严峻情况,“据我了解,哈尔科夫的一百多万市民中,可能有接近一半的人离开了,剩下的超过一半失业。”
在哈尔科夫市区和近郊,处处能看到炮火的痕迹。沿着城中心的主干道苏梅大街行走,两旁的商店几乎都关了门,许多建筑的窗户上钉着木板——那意味着在炮击中窗玻璃被震碎了。一些楼房没了屋顶,一些建筑的阳台耸拉着一半。
街道上,偶尔能看到像玫瑰花一样晕开的黑色浅坑——那是炮弹打在水泥地上形成的痕迹。一般情况下,炮弹会炸出许多破片,向四周飞溅,进而伤害到附近的人。市中心很多建筑墙壁上的黑色小孔,就是炮弹破片的杰作。
但没有任何城区像哈尔科夫东北方向的萨尔蒂夫卡(Saltivka)那样受损严重。这一区域此前最靠近前线,长时间被俄军的炮火覆盖。我请一位本地人开车带我去查看那里的情况,他先是拒绝,后来又好奇地决定去一趟。
汽车驶近,先要绕过一连串水泥路障,接着就看到一座接着一座被严重毁坏的勃列日涅夫楼——十几层的苏联时代大型住宅。许多楼的外墙被烧成了黑色,窗玻璃和阳台全部破损,墙身满是弹孔。几座楼直接被炸垮一半,让司机发出“天啊”的叫声。我只能坐车经过——由于担心被破坏的楼梯内残留着哑弹或其他爆炸物,当地军警仍然封锁着这片区域,没有许可证无法入内查看。
根据哈尔科夫市长在社交媒体上的介绍,哈尔科夫地区共有300多栋公寓楼被完全摧毁,整个地区的建筑物损失在90亿美元左右。乌克兰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10月中旬,哈尔科夫州在战火中丧生的平民超过1600人。
哈尔科夫,萨尔蒂夫卡区,被摧毁的苏联时代住宅楼。
“最严峻的情况还没到来呢。”走在哈尔科夫市中心的街上,马克担忧地说,“城里现在没什么年轻人,留下的都是缺少钱和行动能力的老人。后苏联时代的男性寿命普遍很短——因此她们往往是寡居的女性。冬天这里的气温最冷能达到零下30度。你看,城市基础设施被破坏了。如果水电暖气供应不稳定,这些人的冬天会很难熬。”
马克和一群朋友在战争初期离开了哈尔科夫几个月,这个秋天回到了城市。他们筹集了一笔社会资金,开始投身志愿服务,向需要帮助的市民派发补给品——主要是粮食和药品。许多老人都有慢性疾病:心脏病、高血压和糖尿病,需要不断补充药品。而这些人每个月的退休金往往只有三四百元人民币。以前,老人们有子女补贴家用,自己也可以出门做点小生意维持。现在,年轻人离开了,市面上的购买力也大大降低,唯一的收入来源也被切断了。
药品之外,哈尔科夫还有不少人需要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口口相传的推荐找到了马克的团队。后者也尽量满足这些需求。他们在哈尔科夫市中心租了一个地下室,里面堆满了食品和物资,让需要帮助的人预约上门领取。
我在这里也体验了半日志愿者,其间共有六七个家庭来领取物资。大多数是中老年女士,部分人穿得不差,好几个人还用着老几代的苹果手机。但能从他们的言谈中透露出此刻生活的拮据。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女士来为她的母亲领取救济的药品,她说自己家本不是穷人,丈夫是本地的牙医,收入体面,前几年还帮助过卢甘斯克州出逃的难民。然而战事爆发后,牙医一下子没了收入,一家人只能靠之前的储蓄为生,她也得想办法寻求救济。
这位女士刚刚拎着两大包物资出门,又进来了一位年轻男士。他说自己来自一个中产家庭,帮他的祖母领取救济。“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呢?”我问道。“牙医。”年轻人回答。
哈尔科夫,当地志愿者储备的应急物资。
再仔细一问,原来这位年轻人正是刚才那位女士的儿子,家里实在缺物资,又不好意思一起出现,于是母子俩决定分头行动,分别帮祖母和外祖母领些食物和药品。
“你看,中产都这样了。”马克对我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接着说,“你可以想象,哈尔科夫战后会有严重的贫困问题和老龄化问题。这将使乌克兰东西之间在经济上更加不均衡。”
但这些都是以后才要思考的事情。“我们还要为更坏的情况作准备呢!”马克带我去看他们团队为这个冬季准备的物资。走进地下室,马克搬出了一个黑色大箱子。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层又一层常备物资:一罐燃气、一个燃气炉、一台太阳能充电器、几根大蜡烛、一大盒火柴、一大盒电池、一台收音机、一张保温毯、一大盒净水药片……从层层物资中,马克掏出一大盒药片,在我眼前晃着。“喏,这儿还有碘片。”
“你们这是在准备抵御核战争吗?”我惊讶地问。我只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备战备荒”的书里介绍过碘片的用法——在核战争中,吃碘片可以预防放射性的碘131被甲状腺吸收,从而减小辐射病的风险。“我们会做最坏的准备。”他回复道。
贫穷和战争升级是马克最担心的事情。但在战场的后方,还有更让人担忧的问题:心理创伤。在战争中,人的心理防御功能会远远超出平日的想象。然而心理防御的脆弱之处在于,它往往只有在高压和现实的危险面前才奏效,一旦放松下来,恐惧感会突然浮现,将人击垮。
“在城市刚开始被炮击的时候,周围都是爆炸,我反而没有很害怕。后来撤到了后方,和家人恢复联系,我突然间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常常睡不踏实,有时候听到气球刺破的声音都以为是枪声。”一位从乌克兰东部撤到西部的朋友如此说道。
在他身处的避难所,有几户从乌克兰东部撤出的家庭。一些家庭的孩子受了刺激,完全不敢独处。而针对这些问题的心理帮助,在乌克兰境内并不多——毕竟,这不是最高的优先级。
为了平复心情,也为了给自己增加应对进一步困难的能量,一些乌克兰人选择短期前往西南部的喀尔巴阡山地区休养——要么在山里待着,要么在地区首府乌日霍罗德度假。乌克兰全国各地都有宵禁时间——利沃夫是24时、基辅是23时、哈尔科夫是22时。喀尔巴阡山地区则是少有的没有宵禁管制的地方,至今也没有遭遇空袭。
用迪米特里的话说,“在那里,你可以半夜在河边喝酒聊天,想象开战之前的美好时光。”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了这一小块“避难所”,乌克兰全境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这个严酷的冬天。
全民想方设法支援前线
在基辅,迪米特里辗转联系了许多人,带我来到城郊,参观了一处民间的“后勤中心”。
这是一个由一群乌军老兵创立的前线支援站。他们通过向社会募捐,为前线提供乌军后勤无法支持的补给品。顺着走廊走过去,左手边一间房内正在制作战场上使用的迷彩伪装网,右手边则是一间裁缝室,为前线定制和修改冬季穿着的迷彩服,再前面是一个门类齐全的药房和一个无人机实验室。很难想象,这是一处民营的“军需站”。
“乌军仍是一支继承了苏维埃模式的军队。”带领我们参观的老兵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不能相信他们的后勤体系。我们都是老兵,前线上还有很多朋友,他们会随时给我们提出需求和反馈,让我们募集到相应的军需品送给他们。相比官僚机构,我们的反馈周期短,反应速度快,能够满足很多要求。”
哈尔科夫市中心,被摧毁的路边建筑。
这些补给品,又是如何送给前线士兵的呢?“我们直接用物流公司,比如乌克兰的‘新邮政’(Nova Poshta)。它们是私营的,但效率特别高,你只需在网上下单,然后打包好,就可以到网点扫码发货了。在乌军夺回伊久姆(东部重镇)之后,‘新邮政’立刻在这座城市恢复了快递服务。”谈到此处,老兵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新邮政”可谓互联网时代乌克兰社会变化的一个缩影。在乌克兰,基础设施和官僚系统大量承袭自苏联时期,往往以低效、臃肿而著称。乌总统泽连斯基上台后并未扭转这一局面,但他在原有系统之外搭建了一套新的电子化政务系统,推出很多有利于电子商务和互联网产业的措施。
现在,乌克兰人已经习惯于使用电子身份证和在线银行转账。“也许乌克兰还有很多腐败的地方,但这个在线系统确实很好用。”迪米特里介绍说,“比如你想要注册一个公司,只要有电子身份证,就可以在线填写表格。以前需要排队很久的事情,现在动动手指就解决了。”
这场电子化改革催生了像“新邮政”这样的企业,搭建出某种全国范围的“物流基础设施”。在这一基础设施的加持之下,乌克兰整个社会都被动员起来参与到战争后勤中。
“乌军的许多物资其实都是民间捐赠的。”迪米特里告诉我,“例如,在前线的朋友通过社交软件告诉我们,目前需要对讲机、无人机和皮卡。其他朋友就会在后方筹款,买好物资,然后一整车给送过去。”像这样通过私人关系和民间网络支援前线的乌克兰人,恐怕不是少数。这意味着,很多人的日常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求存,也是为了支持前线乌军。
俄军之所以从秋天开始转向攻击乌克兰的民用能源和基础设施,或许也是意识到了,乌军的战斗力有一部分来自民间的支持和补给。当俄军袭击基础设施后,停电和随之而来的互联网瘫痪,能够极大冲击依赖民用能源、通讯和物流网络的这一后勤支持体系。
这些袭击对乌方的战事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目前仍不清楚。但可以预料,未来的战局,很大一部分取决于是俄方对基础设施的破坏速度更快,还是乌克兰后方的维修和恢复效率更佳。当战事进入到第九个月,乌克兰人已经很难把生活与战争分开——生活似乎是为了战争服务的,战争以及衍生的困难也几乎变成了生活。
(图片除标注外均为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