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中旬,77岁的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来华访问。他前往中国高校演讲,与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名誉院长、文科资深教授阎学通就“全球秩序和中美关系”展开辩论。在签书、合照等活动中,他也和中国读者展开互动。
约翰·米尔斯海默
米尔斯海默是美国知名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学者,以其2001年出版的著作《大国政治的悲剧》而被学术界与大众所知,其核心观点“大国之间的冲突无法避免”引发了不少关于大国关系的探讨。
20多年过去,国际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但米尔斯海默的观点没有改变。近日,《环球时报》记者在北京专访了米尔斯海默。他表达了对当前中美关系、俄乌冲突等问题的担忧,批评了美国的外交政策,却仍然预测美中安全竞争会越来越激烈。作为一名学者而非政客,米尔斯海默坚信自己的理论,但他也明确表示,欢迎不赞同、欢迎辩论,也希望看到中国的和平发展以及中美之间的和谐相处来证明自己是错的。
美国一直在助长混乱而非带来稳定
环球时报:
近年来,中国将世界局势概括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您如何看待这一判断?
米尔斯海默:
我认为这是对的。世界的系统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在我年轻的时候,世界是两极格局,美苏竞争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国际政治。随着苏联1991年解体,我们从两极世界转变为单极世界。我认为大约在2017年,单极世界结束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多极世界,从一个美国是地球上唯一的大国的世界,转变为美国、中国和俄罗斯都是大国的世界。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多极世界。
美中关系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当我们处于单极世界时,美中关系整体上非常好。而当我们从单极转向多极时,这意味着中国现在是一个大国,是美国的同级别竞争者,美中关系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并变得更加具有冲突性。
环球时报:
在当前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中,您最关心哪些事项?
米尔斯海默:
我目前关心3个大问题。首先,我对美中关系感到担忧。我一直认为这对关系中的竞争会非常激烈,并且担心这种竞争可能会演变成战争,我不希望那种情况发生。
我还非常担心乌克兰危机及其升级的可能性,尤其是随着美国和北约更广泛地进入到冲突当中。美国在处理乌克兰局势方面做得很糟糕,它要为引发俄乌冲突负主要责任。我认为,俄罗斯一方与乌克兰及西方一方的冲突将持续数十年。
此外,我还担忧中东地区发生的战争。和乌克兰一样,中东局势也具备很大的升级的可能性。美国和俄罗斯可能被卷入中东战争,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
环球时报:
您认为美国的外交政策是增进了全球稳定还是助长了混乱?
米尔斯海默:
如果必须在这两种描述中选择,我认为美国在乌克兰和中东地区都在助长混乱,而美国本应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乌克兰危机的主要原因是西方试图将乌克兰纳入北约,而美国是推动这一决定的主要力量。俄罗斯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这是不可接受的。然而,我们仍然不断推动将乌克兰纳入北约,结果是引发了一场冲突。美国不应该试图让乌克兰加入北约,并且冲突一旦开始,美国就应该竭尽全力阻止它,而不是继续推动战争并试图让乌克兰击败俄罗斯。
至于中东,美国本应努力推动以色列接受巴勒斯坦国,这是中东问题的根本所在。美国现在应推动结束加沙地带的战争,解决与黎巴嫩真主党的冲突,并确保当前涉及伊朗一方与美国及以色列一方之间的冲突立即结束。
但美国没有这样做。美国正在帮以色列在中东制造更多麻烦。如果我们看看美国在国际舞台上的表现,它一直在助长混乱,而不是为国际稳定作出贡献。
环球时报:
技术的进步在历史中多次改变人类的进程。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在其晚年也开始关注人工智能对国际关系的影响。您认为人工智能或者其他新技术能改变“大国政治悲剧”吗?
米尔斯海默:
我认为人工智能不会改变国际政治的本质和大国政治悲剧。为什么会有这种悲剧?因为国际体系中没有更高的权威,可以在一个国家遇到麻烦时给予救助。同时,有些强国有时对你抱有恶意或不良意图。人工智能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更高的权威,一个“守夜人”。只要没有这个角色,人工智能就没有意义。
人工智能可以显著影响安全竞争的方式与战争的进程。比如,核武器在某种程度上是革命性的武器,我们从未见过任何其他武器能造成如此大规模的破坏,核武器对国家间的互动也产生了各种影响。但是,核武器并没有改变国际政治的本质。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核武器的世界中,然而我们仍然有美中竞争,就像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美日竞争时没有核武器一样。
美中安全竞争并非源于“谁好谁坏”
环球时报:
按照您的被学界称为“进攻性现实主义”的理论,中国在发展过程中与美国的竞争和冲突无法避免,而美国也会努力遏制中国。您作出该判断的原因是什么?
米尔斯海默:
我一直认为,一旦中国崛起,美国就会介入,以确保中国不变得过于强大。这就是大国政治的悲剧。
在单极时代,美中关系相对来说很好,美国对中国奉行接触政策。我当时就认为,一旦中国真正繁荣起来,它就会把经济实力转化为军事实力,我并不是在批评中国,中国本应该这样做。到那时,美国会对中国产生恐惧,安全竞争由此产生。这种情况在大国之间是必然的,并非中国或美国独有的。
很多中国人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美国人的行为,正如很多美国人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中国人一样。但这并不是我的观点。我认为,国际政治就是这样运作的:两个非常强大的国家会互相恐惧,最终会相互竞争。这是无法避免的。
环球时报:
您此前表示,美国前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窜访中国台湾地区对中美关系造成了负面影响。您还认为,台海不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冲突,但中美围绕台湾问题的博弈将会继续。您为何有这种判断?
米尔斯海默:
佩洛西在台湾问题上发表挑衅性言论毫无意义。相反,在台湾问题上保持沉默才符合美国的利益,因为台湾问题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敏感话题。佩洛西等人做过的以及将要做的事情并不明智。
我认为台湾问题处于非常危险的情况,因为对中国来说,台湾是神圣的领土。与此同时,美国认为台湾地区是遏制中国大陆重要的战略资产。美国认为,放弃台湾地区将对我们在东亚的战略形势产生负面影响。因此,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台湾地区对中国和美国都至关重要。尽管存在风险,但我们不太可能在短期内因台湾问题爆发冲突。我不是说完全不可能,但我认为不太可能。
环球时报:
您对中美关系有何预期?
米尔斯海默:
我认为我们已经处于激烈的安全竞争中了。美国在乌克兰和中东遇到困难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种竞争,否则东亚的安全竞争将会更加激烈。
展望未来,这种安全竞争不会消失,未来几十年里我们可能会遇到一些重大危机。我希望如果真的发生危机,美中领导人能够采取明智的行动,找到外交解决方案,而不是陷入军事冲突。
我想强调的是,我对大国政治的悲剧感到遗憾。关于美中关系的预测,我希望我是错的。如果美中之间能够有良好的关系,或者说中国能够和平发展,那就可以证明我是错的。
美国人视我为“恐龙”,但中国人愿意与我讨论
环球时报:
您认为美国不会容忍中国成为可以与它平起平坐的大国,未来两国必然会有危机甚至冲突。那么为何您对与中国学者和媒体的交流持开放态度?
米尔斯海默:
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中国的行为。虽然我是一名美国人,但我不认为“中国是坏人、美国是好人”,这只是国际政治的运作方式。
在我看来,让人们听到我的观点并思考是非常重要的。你不必同意我的看法,但理解这些观点是必要的。如果你有兴趣确保最大限度地避免热战,理解冲突的本质以及我观点的逻辑对于思考这种竞争以及如何避免战争至关重要。
环球时报:
中国人和美国人对待您的观点有何不同?
米尔斯海默:
从苏联解体到2017年左右世界进入多极格局之前,美国的外交政策完全是我所称的“自由霸权”。我们很强大,试图在全球传播自由主义,也有许多关于国际政治的自由主义思想。那时候,我就像一只“恐龙”。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观点,大多数人认为我对国际政治的看法已经过时,而自由主义思想则是未来的潮流。
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是2003年,此后也多次来到这里。我与中国人讨论我的理论和大国政治,他们并不认为我是“恐龙”,中国人对大国政治很感兴趣。
如今,随着多极世界的到来以及美国与中国之间发生安全竞争,越来越多的美国人也开始更加关注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