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居家隔离也不忘陪你看世界的谷智轩。就在今天,法国总统大选最终结果揭晓。马克龙有惊无险地获胜。自08年金融危机以来,法国终于出了一位连任总统。这次选举充满戏剧性,直到最后时刻,西方媒体与政客都提心吊胆,生怕出现“黑天鹅”——民粹力量翻盘,一举改变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选举的过程,充斥着撕裂与“比烂”。民众对精英不满,投票率创下新低。“极左翼”支持者,两名候选人谁都看不上。极右翼代表勒庞,得票率却创下历史最好纪录。
自诩中间路线的马克龙赢了,但没有人能否认,民粹主义这把火,已经在法国“登堂入室”。其实背后煽火的,也包括马克龙本人。从“富人总统”到“黄背心”运动,他充满争议的改革,引发底层强烈的“被剥夺感”。近年来,资本主义“分蛋糕”的那套规则,愈发失灵。法国民众对马克龙有怨气,却还是只能选出马克龙。本期《轩讲》我们就来聊聊,为什么马克龙能连任,却不能让法国“再度伟大”?
法国总统由普选产生,采取“多数两轮投票制”,如果第一轮无人得票过半,最靠前的两位候选人进入下一轮,得票多数者获胜。当年,法国“国父”戴高乐为了维持政治稳定,减少内耗,设计了独特的大选制度。法国总统的权力,比其他国家总统要大的多,他有权任命总理,解散议会,掌握国防与外交权力。所以,成为总统候选人,需要500个地方官员的签名支持,还有两轮投票的“双保险”,确保当选者有充分的合法性,卡掉极端派的出线机会。
50多年来,这套制度带来两个问题。首先,从未有人在第一轮投票中当选。久而久之,主流选民形成了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第二轮投票,放下彼此政见的不和,全力归票一个候选人,“阻击”不讨喜的候选人。这就导致获胜者的支持率“注水”。许多人并不是认同你才投票,而是要反对另一个他/她。这里特指的,就是极右翼“国民阵线”党两届领袖——勒庞父女。
历史上纳粹曾给欧洲带来深重灾难,对于极右翼势力,法国人心里一直有道坎。“双保险”制的本意,是要让各方“心服口服”;实践中,却异化成为了反对而投票的“权宜之计”。第二个问题,是总理出自议会多数党。一旦反对党成为多数,总统、总理将分属不同政治派别。两人分别对选民与议会负责,容易互相卡脖子,引发宪政危机。总地来说,如果政坛里出现分裂极化,两派势力无法达成共识,这套制度就会失去初心,引发混乱。这正是当下法国面临的情况。
二战后,法国长期由两个传统政党轮流执政。右翼的共和党强调经济效率,左翼的社会党重视社会公平。在法国经济腾飞的时代,二者互补,配合默契。社会党总统密特朗,重视劳工权益,任内推出了堪称法国“名片”的特色福利体制,什么每周工作35个小时,一年5周带薪假,我身边不少“社畜”小伙伴们羡慕到不行。密特朗曾两次任命共和党人做总理,形成“左右共治”。但两党却没有“内讧”,法国后来的总统、共和党人希拉克,就给密特朗当过总理,并延续了社会党的一系列改革。
只不过,随着全球化时代到来,法国传统制造业衰落,经济增长乏力,贫富差距扩大。金融危机、欧债危机、难民危机“三连击”之下,社会矛盾激化,传统的左右翼“公平/效率”之争,让步于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话语之争。被精英遗忘的产业工人,移民分走福利蛋糕,法国人的身份认同,法国与欧盟和世界的关系,这些议题把持了麦克风。社交媒体时代,民粹主义的发声和组织渠道更加灵活。传统政党无论是设置议题,提出方案还是宣传能力,全面落后。从法国过去三次大选的民调看,社会、共和党逐渐沦为“局外人”。
2017年,两党均无人挺进第二轮投票。今年大选首轮投票,两党得票率加起来没过10%,而持“极左”、“极右”主张的政党,得票率加起来近六成。可见,法国政坛的变化趋势,就是在朝极端化方向发展,传统政党内部不断分裂。极左翼“不屈法国”党领袖梅朗雄,就是从社会党中“出走”的。在第一轮投票中,梅朗雄得票22%,落后勒庞1个百分点,未能晋级。虽然大选的结果,是马克龙大胜勒庞,但这里面有归票的因素。第一轮的票型,才更能说明法国政治的民意走向。这个走向,就是“极左”、“中间派”与“极右”形成“三分天下”的格局,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民粹势力为什么会在法国政坛崛起呢?原因嘛,一方面是法国人口结构、产业结构的变化;另一方面是马克龙任内的政策。背后的主线就是法国竞争力下降,政府无力缩小贫富差距。
先说第一条。二战以后,法国享受了一代人的“婴儿潮”人口红利。三十多年来经济稳步增长,一批法国的知名品牌、企业,在各个行业站稳了脚跟。战后的这代人,增加了法国工人阶级的话语权。政府在福利与劳工权益问题上妥协,建立起完善的福利体系,却也大幅提高了劳动力成本。冷战后,“婴儿潮”这一代纷纷老去,法国的劳动力市场萎缩,同时福利体系的财政负担增加。正好赶上全球化、欧洲一体化发展。东方某大国开启“世界工厂”模式,德国则背靠欧盟市场,发挥制造业全产业链的优势。相比之下,法国的制造业既没有规模优势,又没有体系优势,用人成本昂贵,竞争力下降,逐步衰落。
法国的产业重心转向服务业,其增加值占GDP的比重,高达70%,而制造业则低于20%。空客是法国制造业的象征,但在该国头号上市公司中,排名进不了前三;论市值,不到奢侈品牌路易威登集团的一半。制造业衰落,国民经济过于依赖服务业,会导致一系列恶果,比如政府税收降低,技术更新减速,以及经济波动的风险上升。服务业分为高低端,高端的金融投资,财富越来越集中,低端的只能搞餐饮、旅游,结果是阶层分化、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就以全法国金融中心巴黎为例,人均GDP超过5.5万欧元,相当于澳大利亚的水平,却是法国其他地区的两倍。
另一边,法国政府就算想要有所作为,也拿不出钱。钱都拿去填福利体系的窟窿了。本世纪初,法国的社保支出,占GDP高达37%。20年后,法国社会公共支出的GDP占比达56%,全世界都望其项背。法国的福利待遇确实诱人。比如养老金按行业分成42个大类,最低的也有每月6000多人民币。芭蕾舞演员40多岁退休开始领养老金,并不是都市传说。因为他/她们属于事业单位。在法国领取政府养老金的人数,差不多占全国就业总人口的25%。当政府试图改革福利体制时,各种国营、事业单位与公务员,会坚定地站出来反对。
2019年,马克龙政府想把42个养老金合并成单一系统,导致全国罢工,巴黎交通陷入瘫痪。所以,历届法国政府,福利都是只能增,不能减,财政压力就像滚雪球一样,其中还存在低效与浪费的问题。有统计显示,法国人每年领取的药品,真正服用的只有三分之一,剩下都被浪费了。法国的高福利制度,还导致“养懒汉”的现象,许多人没有动力去再就业,结果失业率居高不下。金融危机以后,法国经济增长乏力,四分之一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那些被资本抛弃的制造业工人,对精英抛弃底层的做法感到愤怒,又反感移民分走了自己的蛋糕,各种社会矛盾凸显,为排外思想、极右保守主义提供了土壤。
民粹势力崛起的第二个原因,与马克龙有关。他出身投行,当过社会党的经济部长,信奉新自由主义,对国际金融资本友好,是典型的精英人设。五年前,马克龙打出“不左不右”的中间路线,以极高人气当选,成为法国历史上最年轻总统。他对内承诺改革,要重振法国人“对体制的信心”;对外“亲欧”、维护全球化,要振兴法国的大国地位。简言之,就是“让法国再度伟大”。
可在政治民粹化的法国,“中间路线”看似两边不得罪,实则没有清晰纲领,搞不好就是两边被“冲”。马克龙被架在火上烤,偏偏他自己又在添柴加火。刚一上任就取消“富人税”,向工薪阶层加征45%的税,来补为富人免去的三成税。果然是“豪绅的钱,如数奉还”。马克龙被扣上了“富人总统”的帽子,“不接地气”的精英人设,也为他招黑不少。马克龙曾当面“教训”失业者,“过条马路就能找到工作”。法国许多底层民众,说起这件事段,依然耿耿于怀。大选期间,马克龙在街头拉选票,不止一次被人当面教训。
政党方面,马克龙刚上台,“前进共和国党”执政基础不牢,虽然赢了大选,但在地方选举中表现平平。而他强推改革,不与地方充分沟通,又被批评“过度专断”。2018年底,马克龙政府上调燃油税的决定,点燃了震惊世界的“黄背心”运动。我们都知道,法国人有上街抗议的传统,但这场无组织、无工会、反精英的自发抗议,背离了传统模式。政府找不到谈判对象,就算收回政策,也无法立刻给大家“消气”。于是,法国陷入持久性的撕裂与瘫痪。抗议活动造成2400多人受伤,100多人死亡,不到半年损失1.7亿欧元。而法国政府拿出的补贴措施,金额高达170亿欧元,公共财政又多了个大窟窿。马克龙上任后,通过一系列改革,经济前景看似光明。结果先是“黄背心”,再是养老金改革大罢工,全国每年大半时间在抗议,几番折腾下来,经济又不见起色。规划好的改革方案,被打乱阵脚,又碰上新冠疫情,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马克龙经济上考砸了,贫富差距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导火索”。2019年,法国有14.6%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法国人均生活水平中位数为1837欧元,最穷的10%,与最富的10%人群,数值差了近7倍。其实算上福利等再分配措施,法国的贫富差距,在欧洲与发达国家中并不是最严重。但不同阶层对收入差距的感知,恰恰存在断层。举个例子,2018年,法国农村地区有超市做活动,现场的榛子巧克力棒被抢购一空。视频发到网上,许多巴黎中产市民就嘲笑农村人,“吃得不健康”、“爱贪小便宜”。然而,有些地区的民众告诉媒体,他们的小孩,一年里绝大部分时间,连这种零食都吃不起。巴黎市民与其他地方的民众,对于法国社会贫富差距的认识,就像是在“两个世界”。而马克龙对此,似乎尤其冷漠。近期俄乌冲突、油价高涨,法国面临40年来最严重的通货膨胀,底层民众首当其冲。这次大选,许多候选人都针对收入不平等的问题,来给出解决方案,但马克龙却一点都不积极。在他看来,重点不在于解决不平等问题,而是把蛋糕做大,每个人自然能分到更多,但这显然不能令底层民众满意。法国的北部地区,去工业化程度深,也较为贫穷,是勒庞的大本营。这次初选投票,马克龙在这些地区的得票率惨不忍睹,包括他自己的故乡亚眠。
按照这样分析下来,有观众要问了,马克龙凭什么能连任呢?我认为,除了法国大选“阻击右翼”的传统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马克龙在外交上的成熟手腕,远胜过对手勒庞。
勒庞的主张,归纳一下,就是“远美”、“疑欧”与“亲俄”。包括退出北约一体化指挥机构,要求法国的法律高于欧盟法律,以及解除对俄罗斯能源的制裁。如果她有机会落实以上任何一条,都将是对法国外交政策、欧盟一体化的颠覆性打击,意味着欧美“抗俄联合战线”的终结。所以本次法国大选,才让跨大西洋的政治精英们提心吊胆。英国老牌政经杂志《经济学人》,连续两期的封面主题是“一定要赢”,分别指乌克兰战事,与马克龙竞选连任。德国总理朔尔茨亲自出马,语重心长地“劝告”法国人,暗示别给勒庞投票。最绝的是欧盟,投票前一周,突然曝出勒庞黑料,称要调查她涉嫌欺诈与挪用欧盟资金,这已经是明摆着“干涉法国大选”,要给马克龙拉票。当然,考虑到勒庞之前坚定主张“脱欧”,假设她当选,许多欧洲国家的领导人,根本就不情愿会与这位法国“女总统”打交道。
而马克龙,外交主张处处与勒庞相反,明显是大西洋两岸都喜闻乐见的总统人选。他主张拥抱欧洲,维持一定的战略自主,是对“戴高乐主义”的致敬。为了让法国“再度伟大”,法国必须借助欧盟的力量,而且要在其中发挥更大作用。客观来说,形势对马克龙有利,今年是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而德国刚刚告别默克尔,继任的朔尔茨,无法复制默克尔的号召力。德国在欧盟影响力下滑是事实,而这个空缺只有马克龙能填补。在内政改革受阻后,马克龙能指望的,就是靠外交来扳回比分。他任内,主动调停俄乌冲突,推动欧洲防卫自主;在澳大利亚潜艇订单问题上,对美国能站稳脚跟。可以说,同样是致敬“戴高乐主义”,马克龙和勒庞,一个是稳扎稳打、经验丰富;一个是“嘴强王者”、欧盟朋友圈里的“孤家寡人”。相比之下,马克龙无疑更适合在外交上代表法国,更能回应法国人心中“大国荣光”情结。
但在我看来,马克龙就算能当选,也无法实现“令法国再度伟大”。以下是私货时间。现在看来,马克龙第一任期的改革思路很明确,大刀阔斧砍福利、为财政减负,为企业增添活力,从而盘活经济。但过程缺乏有效沟通,之后半途而废,政治代价高昂。再想继续推进改革,难度只会更大。如果以五年前为参照,这次大选,马克龙的支持率还下降了不少。只是因为法国“独特”的大选制度,才让马克龙成为“更不坏”的选择。法国民众对他的第一任期打分,并不乐观。6月份就是法国国民议会选举。梅朗雄与勒庞的人气上涨,显然会带来政党议席的变化。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党”,2年前就丢掉了多数党席位,如果这次继续败退,他在日后推行政策时,势必要更多地迁就执政联盟,降低改革的门槛,从而离兑现当初的承诺,将越来越远。
外交方面,法国要恢复“大国地位”,只能依靠欧盟这个平台,而欧盟又要面对内外众多危机。比如说,俄乌冲突中“靠边站”,既无法参与调停,又要承受制裁俄罗斯的成本,防务上还要更加依赖美国。马克龙心心念念的“欧洲防卫军”,依然看不到影子。在欧盟内部,“极右翼”政客掌权的国家,以及部分东欧国家,明里暗里抵触德法等“老欧洲”。马克龙作为默克尔之后的欧盟“主心骨”,必须要能团结27个成员国,协调各国间复杂的利益,还要维持自身威望。
但最重要的是,如果法国国内的民粹“心病”不除,社会撕裂不弥合,那么所有的对外发力,都将是镜花水月。从历史来看,法国在世界上的相对实力与地位,自二战以后持续下降。它的影响力,终将回归到与体量相匹配的程度。每一个“伟大”国家的起步,都是从国内政通人和,人民有朝气、有希望开始。法国民众对马克龙有怨气,却只能选出马克龙,也不能消除怨气。法国人引以为傲的选举制度,为什么会导致今天这样的结果。只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法国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