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6年的黎以冲突到2024年黎以紧张局势的加剧,只有赵颖这一位华人都经历了,并两次都拒绝撤离,选择留在黎巴嫩。她目前是中阿文化商贸交流促进会会长,自2001年随黎巴嫩丈夫来到首都贝鲁特后,她便一直在当地从事旅游、商贸、中黎文化交流等工作,不曾想过离开。透过黎巴嫩身上各种不安定、“破碎”的标签,如“战争”“两年多没有总统”“国家还不起欧债”等,她向《环球时报》“亲历者说”栏目讲述了自己过去23年的黎巴嫩生活,让我们借助她的双眼,看看战火背后那个真实的黎巴嫩,以及那群经历过太多意外和伤痛、却始终爱好和平的黎巴嫩人。
11月3日,黎巴嫩东部巴勒贝克地区遭以军空袭,现场浓烟滚滚。巴勒贝克古城1984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11月1日,联合国黎巴嫩问题特别协调员发布声明表示,以军对巴勒贝克地区的军事行动导致古城面临严重危险。(视觉中国)
“全民皆为政治家”
2001年,我刚随丈夫来到被称为“中东小巴黎”的贝鲁特时,曾被媒体形容为“为了爱,远嫁西亚”。在我看来,感情需要缘分,婚姻需要勇气,远嫁更需要“谋略”,这包括有胆量面对不同文化的挑战、有能力承担所作决定的风险、有信心在异国他乡生存并扎根。
黎巴嫩虽然是阿拉伯国家,但是这里没有沙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黎巴嫩沦为法国委任统治地。从1940年起,黎先后被德、意轴心国控制,又被英军占领。1943年黎巴嫩宣布独立,但1946年底英、法军队才全部撤离。直至现在,虽然官方语言是阿拉伯语,黎巴嫩学校使用的语言更多是法语或英语,熟练掌握两三种语言的人在黎巴嫩比比皆是。
回想最初的几年,我很不适应当地的饮食。那时在黎巴嫩,蔬菜种类很少,华人华侨屈指可数,几乎没有中国超市,大白菜都很难买到。所以,一砂锅的白菜炖豆腐可能卖得比烤羊腿都贵。
另外一个很难适应的地方是黎巴嫩的家族规模和亲密关系。就像很多黎巴嫩普通百姓的家庭一样,我先生一家人口众多,公婆住在一个位于黎巴嫩北部的小村庄,全村都姓同一个姓。我刚到黎巴嫩的第一周,全村人都盛装到访我公婆家。每天只要睡醒觉,客厅里就坐满十几个人,把我围在最中间,大家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面对很多人同时用黎式英语跟我说话,我这个当初班里的“英语尖子生”,也成了个既听不懂又急得说不出来的“哑巴”,只能点头微笑。
在黎巴嫩的前两年,由于初到新环境又忙于婚姻生养,我没办法像在国内时一样正常工作,难免有些惆怅。每逢节假日,家中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女性们都在厨房烹饪食物,男人们则在客厅高谈阔论,这曾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黎巴嫩人主要信奉的宗教有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其中,伊斯兰教又细分为逊尼派、什叶派和德鲁兹派,基督教分为马龙派、希腊东正教、罗马天主教、亚美尼亚东正教等。与此同时,黎巴嫩还有100多个党派团体、40多支民兵武装。所以,即便在同一家族,亲属们都有可能属于不同的派别。再加上黎巴嫩人“全民皆为政治家”的传统,经常一分钟前还因为聊起政治而争论得面红耳赤,一分钟后就上了饭桌继续满堂欢笑。
还好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家人们总会想办法让我高兴。比如只要是我提过的爱吃的东西,我婆婆就会很清楚地记得。这种真诚和体贴也是我先生以及很多黎巴嫩人的特点。我先生曾在中国学习9年的中文和针灸推拿,从2001年起在黎巴嫩的中医医疗中心担任管理和中医医生的职务,后于2007年至2011年在黎巴嫩圣约瑟夫大学教授中医。
2006年初,中国孔子学院项目急需在黎找到合作伙伴院校。我当时刚好管理着一家语言中心,通过教授汉语传播中国文化。听到国内的这一需求,我立刻放下了语言中心的业务,开始帮助联系黎巴嫩圣约瑟夫大学,努力促成孔子学院项目在中东地区落地。可眼看着马上就要签约时,黎以冲突爆发了。
战火中建起的中东第一家孔子学院
当时的圣约瑟夫大学副校长,也是后来黎巴嫩孔子学院的外方院长,2006年7月时刚好从贝鲁特机场出发,去北京参加首届孔子学院大会。去的时候还很顺利,回来时贝鲁特机场的跑道就已经被以色列炸毁。于是,他只能先飞到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然后冒着被轰炸的危险,通过陆路交通辗转回到黎巴嫩。
回想起2006年夏天的黎以冲突,我仍心有余悸,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战争。每天都能听到以色列的军机“撕破”天空急速飞过,随后就是爆炸的巨响。每次我都会担心这颗炸弹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更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
战争爆发后第一周,我们随所有生活在贝鲁特的家人,一同逃回了北部的公婆家,大家每天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接连发出长吁短叹。在战争中,我公公的农庄成了最“英明”的投资,地里的蔬菜水果够几十口人吃好多天,农庄里的大房子装得下所有亲人。不管条件如何,能有这样一个避风港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
那次冲突持续了34天,中国驻黎巴嫩使馆共分6批次安排撤侨,但我最终选择留在黎巴嫩。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一是冲突在那时已经显现出地域上的局限性,袭击主要针对黎巴嫩的基础设施和什叶派穆斯林居住的地区,而我们所在的基督徒居住区相对安全。虽然也会面临物资短缺、电力供应不稳定等问题,夜里也时常听到轰炸声,但都不危及性命。二是为了维持我们的收入来源,我先生的诊所不得不恢复接诊,我也不放心把他留下、一个人带孩子离开。
好在总共只有34天,我们一家熬了又熬,终于撑了过来。聊起这场冲突时,我和黎巴嫩家人、朋友都感慨,很多事情就是在于坚持。之后十几年的生活里,我也总会记得,再坚持一下。
华人华侨赴联合国赴黎维和部队中国营联欢。
冲突结束后,黎巴嫩圣约瑟夫大学孔子学院于2006年11月2日正式成立,成为中东地区第一家孔子学院,我在此后4年担任该学院外方协调人。在孔子学院创立后的第一年,汉语就成为了圣约瑟夫大学除西班牙语之外最受欢迎的、选修学生人数最多的外语课程。
在我看来,孔子学院项目能够在黎巴嫩成功落地并发展壮大,离不开黎巴嫩教育领域的良好发展和文化包容性。在黎巴嫩1万平方公里出头的土地上,共有41所大学,包括1所公立大学和40所私立大学。其中,百年名校有3所,包括孔子学院所在的圣约瑟夫大学。这些百年名校的基础是医学、宗教学和法学,但如今都已发展为综合性大学。良好的教育基础使得黎巴嫩成为中东地区人才辈出的国家,加上多种宗教长年和谐共处的“国风”,使得黎巴嫩有着相当高的开放和文化包容度。
黎巴嫩经济靠什么运转?
近几年说起黎巴嫩,许多人会想到“战争”“国家破产”等关键词,也会好奇,这个国家究竟依靠什么运转和生存。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黎巴嫩人很擅长经商,这种能力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腓尼基人,他们掌握了造船工艺,用黎巴嫩产的雪松木打造船只,在地中海上进行贸易。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黎巴嫩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是侨汇。黎本国人口约为607万,但在海外的黎巴嫩人及其后裔多达1500万。这些人虽然移民海外,但仍与本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侨商促使外贸在黎国民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也促进了黎巴嫩和中国的民间联系。自2013年以来,中国已连续多年成为黎巴嫩最大的贸易合作伙伴。据我观察,黎巴嫩市场上的很多商品都来自中国,尤其是服装鞋包、电子产品、机械设备等。近些年还增加了太阳能产品和新能源汽车。黎巴嫩向中国出口的产品则包括被称为“中东王室御用巧克力品牌”的芭驰、时装品牌艾莉萨博,还有橄榄皂、护肤品等。
2011年,多家阿拉伯企业共同发起成立了中阿文化商贸交流促进会这个非营利、非政府组织,我被推举为会长。此后,我带领多位阿拉伯企业家参加中国-阿拉伯国家博览会和上海进博会,并协助中国企业开展面向阿拉伯世界的推广与合作。中黎的商贸联系也让中国文化更快地在黎巴嫩生根发芽。有位黎巴嫩妈妈告诉我,她想让自己2岁的女儿学汉语。她说:“语言学习要从娃娃抓起。她爸爸正在跟中国做生意,以后她还要接手呢!”
另外,旅游业是除金融业和侨汇外,黎巴嫩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这也是我从2008年创立了自己的旅行社后一直在从事的行业。黎巴嫩原本是中东旅游胜地,在1975年至1990年的内战中遭受重创。内战结束后,黎政府曾将振兴旅游业作为重建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数据显示,2023年黎巴嫩游客人数超过300万人次,旅游业直接收入达54亿美元,约占当年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5%。不过,今年夏末爆发的黎以冲突给黎巴嫩旅游业带来了沉重打击。
黎巴嫩虽然国土面积不大,但拥有6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另有贝鲁特中心区,展示了这个城市几千年的变迁、6次被海啸淹没还能够重新焕发生机的勃勃生命力。
黎巴嫩国家博物馆中有很多世界级文物,它们记录了人类多个文明在这片土地上几千年的变迁和发展。此外,还有不少文物记录着战争留给人类的创伤。比如在馆内二楼的最后一个展柜中,陈列着很多已经生锈变形的玻璃器皿和金属文物。这是由于在黎巴嫩内战期间,国家博物馆刚好处于交火线上,其墙体被炸后留下了漏洞,导致地下室的文物被浸泡在雨水中数年之久。黎巴嫩国家博物馆便用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让文物呼唤世界和平。
黎巴嫩国家博物馆中一个被水泡了十几年、焕发出来的异彩的古董金属瓶。
“随时随地准备着意外的发生”
但就是这样一个憎恶战争的地方,却屡屡沦为战争的牺牲品。
2024年的夏末原本应该是自2020年贝鲁特港口爆炸事件之后最让人兴奋的时候,随着十多家新餐厅和酒吧开业,多个国际歌手和演唱团体要在贝鲁特举办露天音乐会,贝鲁特似乎马上要恢复往日“中东小巴黎”的荣光,迎来大批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可以尽情地在海滩上奔跑,购买黎巴嫩本土设计师制作的服饰和珠宝。然而,一切并不如人所愿。7月30日,以色列空袭贝鲁特南郊的一栋住宅楼后,黎巴嫩音乐会组织者宣布推迟活动,航空公司暂停航班,各国大使馆都建议人们不要前往黎巴嫩。
贝鲁特港口大爆炸遗址,现在成为了旅游打卡地。
与此同时,刚开业4个月的新式法餐厅Plume立即召开员工会议,经验丰富的餐厅经理仿佛预感到接下来战事可能升级并影响餐厅上座率,又或是出于保险起见把成本降到最低,便只得告知一半的服务员停止工作。生在黎巴嫩的人就是这样,随时随地准备着意外的发生,这是一种经年累月养成的思考习惯。
而在这次餐厅裁员的过程中,黎巴嫩青年埃利作为其中一名被裁者,一句抱怨都没有。他告诉我,他想回到黎巴嫩北部老家法拉亚的山上,找一家当地的餐厅继续工作,这样还能离他女朋友近一些。他说:“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没有对与错。”大概是经历过太多的起起伏伏,黎巴嫩人多乐天,只要生命还在、四肢健全,别的都还可以再想办法。
中国姑娘莎莎今年第一次来到黎巴嫩,她和黎巴嫩男友的婚礼原计划于9月下旬在贝鲁特一座古老的教堂举行,但由于战争不得不调整到了埃利后来工作的那家法拉亚的餐厅。就这样,南边是连连炮火,北边是婚礼歌舞,所有人都在努力地克服焦虑、恐惧,期望和平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