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美国对印度的豪赌可能要输了。阿什利·泰利斯（Ashley J. Tellis）近日在《外交事务》网站撰文指出，印度不大可能在未来因中国挑战而爆发的对抗中与美国站在一起，美国各界必须基于印度的战略现实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泰利斯认为，尽管美印两国在军事防务、军备贸易领域有着密切的合作，但印度较低的军事预算加之美式装备较高的价格，阻碍了两国军事合作的深化。不同于美国的亲密盟友，印度不接受联合军事行动，认为此举会导致自主权的丧失以及发出错误的结盟信号。泰利斯指出，相较于实质性的军事行动，印度似乎更想获得美国的技术以强化自身国防建设，但这种技术的流动往往是单向的，因此美国企业出于知识产权的考量对这种合作也往往半心半意。泰利斯强调，美国对印度的政策是一场豪赌，在印太地区应对中国挑战是美国而非印度的最大挑战，后者只有在自身安全未受到直接挑战时才会加入其中。更关键的问题是，美国相较于印度而言之于中国是“离岸”的，而同中国直接相邻的印度在深知国力尚且存在巨大差距的前提下不会冒风险触怒中国。泰利斯预测，如果中美两国在东亚或南海爆发冲突，印度很可能会选择隔岸观火，因为深化同美国的关系被印度决策者更多地视为加强自身国防能力的一种手段而非意味着对美国的任何行为表示支持，而这也是印度同美国紧密盟友之间最大的差异。因此，尽管印度称自己为大国，但美印准同盟依旧具有强烈的不对称性，美国控制性与印度强烈的自主性之间的张力将继续成为影响美印关系发展的重要因素。南亚问题研究小组特编译此文，供大家批判参考。

图源：网络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美国将印度视为重要伙伴并以此助力中美地缘政治竞争，这是美国在印太地区的一场豪赌。从乔治·W·布什 (George W. Bush) 开始，历任美国总统都倾向于加强印度能力建设，认为这样做会有利于亚洲的自由力量。

拜登政府也是如此。事实上，他更进了一步：推出一项雄心勃勃的新倡议，旨在增加印度获得尖端技术的机会，进一步深化防务合作，使美澳日印“四方安全对话”成为其地区战略的支柱。拜登政府还忽视了印度的民主侵蚀及其不利于美国的外交政策选择，例如拒绝在俄乌冲突中谴责俄罗斯。它做这一切的前提是，当美国在涉及中国的地区危机中寻求支持时，印度会做出积极回应。然而，目前美对印不应抱有这样的期待。印度与中国的相对差距以及与中国不可避免的接触，决定了印度永远不会卷入任何不直接挑战其自身安全的中美对抗中。印度重视与美合作，因为这能带来切实利益，但并不认为必须为美国提供任何实质性支持，即使面对像中国这样的共同挑战。根本问题在于，美国和印度对安全伙伴关系抱有不同的期待。美国一直试图加强印度在自由国际秩序中的地位，并在必要时要求印度对联盟防御做出贡献。然而印度的想法却截然不同。它并不热衷于维护自由国际秩序，长久以来对参与共同防御怀有厌恶之心。印度企图从美国获取先进技术，以增强自身的经济和军事能力，最终目的是崛起为一个能够独立制衡中国的大国，但并不认可美国的援助所强加给自己的任何进一步义务。随着拜登政府继续扩大对印度的投资，美国应抛弃印度能在未来对抗中国的过程中并肩作战的幻想，基于对印度战略的现实评估作出决策。

一、可靠的伙伴

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因为印度试图逃避加入美苏两大阵营的两难抉择，美印没有就国防问题进行任何严肃的对话。直到布什向印度提供一项变革性的民用核协议后，两国安全关系才开始蓬勃发展。由于这一突破，今天的美印安全合作在强度和范围上都令人叹为观止。首先是防务磋商。两国领导人及其官僚机构就各种议题开展定期对话，包括对华政策、印度采购美国先进军事技术、海上监视和海底战争。这些对话的质量和深度各不相同，但对于审查战略评估、定义所需合作的参数以及设计政策实施工具至关重要。总而言之，美国和印度以冷战期间难以想象的方式合作。例如，合作监测中国在更广阔的印度洋地区的经济和军事活动，并在近期投资建立机制，与其他沿岸国家共享有关印太地区航运动态的近实时信息。第二个成功领域是军事合作，其中大部分发生在公众视野之外。在过去二十年中，高级军官访问、双边或多边军事演习以及相互军事训练的项目都得到了显著发展。高调的演习最能体现美印军事合作关系的扩大和：一年一度的马拉巴尔军演将美国和印度海军聚集在一起，现在已经扩大到日本和澳大利亚；“印度合作”（Cope India）演习为美国和印度空军提供了练习先进空中作战的机会；“准备战争”（Yudh Abhyas）系列演习则涉及地面部队的指挥所和野战训练活动。最后，美国企业显然已成功打入印度国防市场。大约二十年前，印度军队的库存中几乎没有美国武器，现在则拥有美国运输机和海上飞机、通用和作战直升机以及反舰导弹和火炮。美印国防贸易在21世纪初微不足道，但在2020年突破200亿美元。但从美国收购主要平台的时代可能已经结束。尽管美国企业仍然是几个印度采购项目的有力竞争者，但似乎不太可能在印度的国防进口中占据主导市场份额。这些问题完全是结构性的。尽管印度面对的安全挑战不断加剧，但与整个西方市场相比，其国防采购预算仍然微不足道。经济发展的需求阻止了印度民选政府以从美国大幅增加军事采购的方式增加国防开支。由于技术先进，美国国防系统的价格通常高于其他供应商，这一优势对印度来说并不具有足够的吸引力。最后，鉴于印度国防市场规模较小，印度需要美国公企业从销售设备转向与印度本土公司合作生产设备，由于这需要转让知识产权，因此在商业上并没有吸引力。

二、印度单打独斗

尽管美印安全合作取得了显著成功，但更大范围的防务伙伴关系仍面临重大挑战。两国都试图通过深化关系纽带来限制日益崛起的中国，但在如何实现这一目标方面仍存在重大分歧。美国在军事合作中的目标是实现互操作性：美国防部希望整合外国军队作为联合战争的一部分。然而，印度拒绝接受武装部队参与联合国保护伞之外的任何联合军事行动。因此，它一直抗拒参与实质上的联合行动，尤其是与美国武装部队的整合，担心这会危及政治自主权或发出与美缔结紧密政治结盟的信号。因此，双边军事演习可能会提高相关部队的战术熟练程度，但其互操作性程度不会比拟那些针对有能力的对手举行的大型联合行动。印度强调培养多元化国际关系的军事合作观代表了美印军事合作进一步的挑战。印度将军事演习更多地视为政治象征，而不是对提高作战能力的投资，因此它与众多合作伙伴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演习。另一方面，美国重视与较小规模的对手进行相对激烈的军事演习。

三、印度现在优先考虑美国对其国防工业梦的支持

印度的首要任务是获得美国的帮助，以建设国家力量，增强独立应对挑战的能力。双方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例如，美加强了印度对中国在中印边界和印度洋地区军事活动的情报能力。现有的情报共享安排是为了互惠而正式构建的，而且印度确实会共享它认为有用的任何东西。但由于美国的收集能力如此优越，有用信息的流动往往是单向的。在莫迪总理的领导下，印度越来越重视国防工业合作，并将其视为与美国建立安全伙伴关系的主要驱动力。其根本目标是确保技术自主权：自独立以来，印度一直寻求掌握所有关键的国防、两用和民用技术，并为此建立了大型公共部门企业，希望成为全球龙头企业。由于这个梦想仍未实现，印度现在优先考虑美国对其国防工业梦的支持，同时与法国、以色列、俄罗斯和其他友好国家建立类似的伙伴关系。十多年来，美国一直试图帮助印度改善国防技术基础，但这些往往徒劳无功。奥巴马总统执政期间，两国启动了国防贸易和技术倡议，旨在促进技术交流和国防系统的联合生产。印度官员认为，这一举措使他们能够采购许多先进的美国军事技术，例如与喷气发动机、监视和侦察平台以及隐形能力相关的技术，以便在印度制造或共同开发。但美国政府对批准此类技术转让犹豫不决。同样，美国国防企业也不愿放弃其知识产权并为实际微薄的商机买单。

四、美国政府的一场豪赌

拜登政府现在正在竭尽全力扭转国防贸易和技术计划的失败。2022年5月，美印正式启动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Initiative on Critical and Emerging Technology），旨在从根本上改变两国政府、企业和研究机构之间在技术开发方面的合作。这项倡议涵盖了广泛的领域，包括半导体、空间、人工智能、下一代电信、高性能计算和量子技术，所有这些都有国防应用，但不仅局限于此。然而，就其潜力而言，关键和新兴技术倡议并无法保证取得任何具体成果。美国政府可以制定或破坏这一举措，因为它控制着许多合资企业需要的许可证的发放。尽管与前任政府相比，拜登政府在这方面政策更加自由，但该倡议是否能实现印度的愿望还有待观察。印度希望更多地获得美国先进技术以达成莫迪的“印度制造，为世界制造”的愿望，旨在将印度转变为主要的全球制造中心，并且有朝一日可以与中国竞争，甚至取代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地位。但是更大的问题是，美国对印度的慷慨真的有助于实现其战略目标吗？在布什和奥巴马执政期间，美国主要致力于帮助印度增强实力以阻止中国主导亚洲。随着中美关系在特朗普执政期间逐步恶化，且中印关系也跌至谷底时，美国开始接受一种更广泛的观念，即它对印度的支持将逐渐促使印度在遏制中国的军事行动中发挥更大的军事作用。也有理由认为这种慷慨并无法实现印度的战略目标。印度表现出在一些低政治领域加入美国及四方安全对话的意愿，例如疫苗分配、基础设施投资和供应链多元化，尽管印度坚称这些举措都并非针对中国。但美国要在印太地区确保有意义的军事贡献以击败任何潜在的中国“挑战”，这是目前美国面临的最严峻的挑战。而印度可能会拒绝在自身安全未受到直接挑战的情况下参与其中。在这种情况下，印度政府最多只能提供默许支持。

五、处于相对弱势导致印政府不愿激怒中国

尽管中国显然是印度最害怕的对手，但印度仍力求避免与中国发生任何不可挽回的决裂情况。印度决策者敏锐地意识到中印国力的悬殊差距，这种差距短时间并不会消失。因此印度的相对弱势迫使它不愿激怒中国，但加入美国领导的针对中国的军事行动肯定会激怒中国。印度也无法摆脱与中国相邻的地理位置。两国享有漫长的边界线，因此中国是印度面临的最为迫在眉睫的挑战，而挑战程度在近年来只增不减。因此，印度与美国的安全伙伴关系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根本不对称。印度希望美国支持其与中国的对抗，同时打算回避任何不直接影响其自身利益的中美对抗。如果中美在东亚或南海爆发重大冲突，印度当然希望美国占上风，但会竭力避免直接卷入斗争。因此，美印不断加深的防务关系绝不是出于对自由国际秩序的大力支持，或是出于参与集体防御中国的愿望。相反，加强安全关系被印度决策者视为加强印度自身国防能力的一种手段，但这并不包括在其他全球危机中承担任何支持美国的义务。尽管这种伙伴关系发展突飞猛进，但鉴于印度一直希望避免成为任何大国的初级伙伴，甚至同盟国，两国之间仍然存在无法弥合的差距。美国当然应该在符合其利益的范围内帮助印度。但它不应抱有任何幻想，它的支持，无论多么慷慨，都无法诱使印度加入它对付中国的任何军事联盟。与印度的关系根本不同于美国与其盟友的关系。拜登政府应该认清这一现实，而不是试图改变它。

作者简介：阿什利·泰利斯（Ashley J. Tellis），塔塔战略事务主席和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专攻国际安全和美国外交与国防政策。

本文编译自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网站2023年3月1日文章，原标题为：America’s Bad Bet on India，原网址为：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india/americas-bad-bet-india-mo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