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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武装冲突背后：强人“火并”与暴力贫困的循环
澎湃新闻记者喻晓璇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6日，苏丹首都喀土穆，苏丹武装部队和快速支援部队继续发生冲突，火光不断，滚滚黑烟升起。视觉中国图
自4月15日起，位于非洲东北部的苏丹一直处于暴力漩涡的中心。苏丹主权委员会主席兼武装部队总司令阿卜杜勒·法塔赫·布尔汉与苏丹主权委员会副主席、苏丹“快速支援部队”（RFS）领导人穆罕默德·哈姆丹·达加洛之间的竞争演变为激烈的公开冲突，首都喀土穆罕见燃起战火。
此轮暴力是自2019年前总统奥马尔·巴希尔在军事政变中下台以来，苏丹首次爆发大规模冲突。15日，坦克开上首都大街，战斗机在头顶轰鸣，喀土穆人口稠密的北部和南部传出猛烈的枪声和爆炸声。16日，为了解决人道主义需求，苏丹武装部队与快速支援部队之间的冲突短暂停息了几个小时，随后交火继续，且战况越来越激烈。苏丹“快速支援部队”（RSF）的领导人、苏丹主权委员会副主席穆罕默德·哈姆丹·达加洛在过去的两天内接连宣称，已经占领了总统府，并控制了该国北部的麦罗维国际机场。苏丹主权委员会主席兼武装部队总司令布尔汉对此提出异议，并表示军方一直控制着政府场所。
“直到这一刻，交火仍在持续。民用服务也受到了影响，民用住宅和公共设施已经72个小时没有供电。”当地时间17日黎明时分，苏丹平民反对派组织之一“苏丹全国联盟”（التحالف الوطني السوداني）发言人穆阿泰齐·阿明·阿丹告诉澎湃新闻，“现在的局势非常令人痛心，也很可怕。”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6日，苏丹喀土穆，武装冲突持续，居民楼上空升起遮天蔽日的浓烟。视觉中国图
面对不断恶化的安全局势，应埃及和沙特要求，阿拉伯联盟4月16日紧急举行会议，呼吁苏丹停火，对不断升级的暴力表示关切，并强调冲突双方需要举行和平谈判。与此同时，苏丹驻阿盟大使萨迪格·欧麦尔·阿卜杜拉直接指责苏丹“快速支援部队”挑起战斗，他称苏丹军队已经能够“重创”“快速支援部队”，并且很快就能将该军事组织赶出首都喀土穆。
截至目前，这场武装冲突已致83人死亡，逾千人受伤。3名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工作人员也在遇难者之列，联合国谴责冲突，并表示“必须对责任人绳之以法”。但随着暴力愈演愈烈，像阿丹这样的苏丹人担忧旷日持久的冲突可能会使国家陷入更深的混乱，未来向平民领导民主过渡的希望逐渐破灭。4月16日，外交部发言人表示，中方高度关注苏局势发展，呼吁苏冲突双方尽快停火，避免局势进一步升级。中方希望苏各方加强对话，共同推进政治过渡进程。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5日，苏丹喀土穆，苏丹武装冲突发生，远处升起浓烟，街头市民群众寥寥无几。视觉中国图
权斗白热化
布尔汉是一名职业军官，在巴希尔从1989年到2019年掌权的三十年间，他一直是苏丹军方的重要人物。达加洛则出身草莽，曾是苏丹西部的穆斯林部落民兵武装“金戈威德”（جنجويد）成员。该民兵组织在达尔富尔战争期间代表苏丹政府作战，被认为应为众多针对平民的暴行负责。“快速支援部队”就是脱胎于该民兵组织，隶属于苏丹国家情报与安全局，独立于军方。
然而，就在2018年苏丹因物价上涨爆发一系列民众抗议活动后，布尔汉与达加洛抓住了这个可以满足自己政治野心的机遇。两人通过团结示威者和反对派最终推翻了巴希尔政权，与平民共同组成了一个“主权委员会”，负责领导四年的政治过渡。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6日，苏丹喀土穆，一辆汽车行驶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城市上空黑色浓烟弥漫。街头的荒凉与广告牌的画面形成强烈对比。视觉中国图
随后，拒绝将权力移交给平民成了两人最新的共同利益。他们联合起来，将权力集中在军方手中。2021年，在反对派示威要求向文官政府过渡后，布尔汉在达加洛的帮助下再次发动政变，推翻了文职总理阿卜杜拉·哈姆杜克及其领导的政府，苏丹的民主过渡进程再次受挫。
从那时起，布尔汉与达加洛之间的矛盾趋于激烈，难以实现权力的共享。“他们的出身不同，意识形态取向相反。”黎巴嫩法语媒体“这里是贝鲁特”（Ici Beyrouth）一篇报道写道，“这些差异在地缘政治中也表现得很明显，布尔汉是埃及的最爱，而达加洛与海湾国家以及埃塞俄比亚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地缘政治确实也在两人的角力中发挥着作用。据独立泛非媒体《非洲日报》（Le Journal d’Afrique）报道，达加洛与在中非活跃的俄罗斯准军事组织瓦格纳关系密切，而美国目前正在试图控制布尔汉。华盛顿手中握有一个能够影响苏丹局面的杠杆——发展援助，但承诺只有在平民重新掌权后才能支付。也正因此，外界普遍怀疑，苏丹局势能够恶化得这么快，不排除有外部势力存心挑拨。
“快速支援部队”的存在，成了布尔汉和达加洛两个人的权力斗争的焦点。苏丹古称努比亚，意为黄金。由于对黄金贸易的控制，达加洛掌控了苏丹的巨额财富，在背后国际势力的支持下，他并不打算放弃对权力的追求。与此同时，布尔汉则试图通过各种手段保持对权力的控制，这也导致他反对将“快速支援部队”完全整合入正规军中，以免失去对军队的掌控力。两人时常对对方发出含蓄的威胁，还竞相独自前往邻国访问。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6日报道，苏丹首都喀土穆，卫星图显示喀土穆国际机场内，浓烟滚滚，两架伊尔-76运输机着火。澎湃影像图
尽管抗议不断，2022年12月，各方还是就苏丹政治过渡达成了框架，但迟迟未签署最终协议。将“快速支援部队”并入军方是苏丹各方达成协议的主要障碍，也是确保苏丹政治稳定的唯一途径。但是布尔汉不同意合并军队给了达加洛一个契机，为了进一步削弱对手的合法性，达加洛将布尔汉描绘成苏丹政治危机的罪魁祸首，认为布尔汉阻碍了苏丹的民主过渡。他试图集结反对派示威者和民间力量，并且想方设法以苏丹的和解者、军民之间的调解人的身份出现。
今年2月，达加洛发表了一场让人大为震惊的电视演讲。他对2019年参与军事政变表示“忏悔”，承认自己“犯了几个错误”，他称是自己“打开了旧独裁政权回归的大门”，暗示布尔汉正在走上自己“导师”巴希尔的老路。他明确指出自己将推动“快速支援部队”与正规军合并，并表示“不会允许旧政权的人干涉军队”。
4月15日，局势开始生变。达加洛的“快速支援部队”在喀土穆及苏丹多个大城市完成了部署，他们声称这一行动旨在“帮助打击人口贩运、非法移民和毒品交易”。苏丹武装部队将此举视为宣战，称其为“一个危险和历史性的转折点”。目前尚不清楚谁打响了第一枪，但暴力的火星一触即发，靠近喀土穆的恩图曼、巴赫里及红海沿岸的苏丹港很快陷入战火。
《非洲日报》分析称，布尔汉目前面临着重大抉择，若现状保持不变，苏丹将在国际社会上继续被孤立，如果不迅速签署过渡协议，国际社会将拒绝提供援助。然而，接受达加洛的要求则意味着承认自己在权力斗争中的失败。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6日，埃及开罗，苏丹驻阿拉伯国家联盟大使Alsadik Omar Abdullah在紧急会议上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图
“梦想破灭”
然而，在推翻了前总统后，苏丹本有可能走上发展的正轨。在技术官僚、过渡政府总理哈姆杜克的领导下，苏丹政府实施了严格的经济改革，成功获得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支持，并游说美国将苏丹从恐怖国家赞助国的名单中除名。
经济学家出身的哈姆杜克是向平民民主过渡的坚定支持者，他还提出将军队的一些商业利益交由平民控制，这种态度让哈姆杜克的政府在民众中拥有一定程度的人气。但是，对于新冠疫情造成的经济恶化，哈姆杜克无能为力。在军方的强烈反对下，他的政府并没有持续多久。
哈姆杜克曲折的政治生涯，也从侧面印证了苏丹的民不聊生。2021年10月25日，苏丹军方扣押过渡政府总理哈姆杜克等反对党派官员，解散政治过渡权力机构。10月27日，哈姆杜克获释。11月21日，布尔汉同哈姆杜克签署政治协议，恢复哈总理职务，并由哈组建技术官僚政府。2022年1月2日，哈姆杜克组阁未果，宣布辞职。
据半岛电视台报道，自从对哈姆杜克政府的政变以来，苏丹面包的价格上涨了十倍多，而其它主食价格也上涨了200%至300%，汽油的价格上涨了135%以上。
生活成本飙升，苏丹大约有30%的人口面临饥饿。
此外，政变后，国家自然资源管理不善的问题进一步暴露，矿业走私大行其道，这也使得政府税收能力降低，难以为社会经济优先事项提供资金。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5日，苏丹喀土穆，武装冲突发生后，喀土穆机场上空升起浓烟。视觉中国图
尽管几十年来都处于军事统治下，但苏丹有着活跃的民间社会网络。2018年至2019年，正是“苏丹行业协会”（SPA）领导的民众抗议让前总统巴希尔下台。阿丹所在的“苏丹全国联盟”也是一支倡导民主过渡的民间政治力量，几年来多次参与对军政府的抗议。他们均希望苏丹能够完成由文职政府领导的民主过渡，军队应同意远离政治，让政府各个机构再次独立运作，从而推行广泛的经济复苏计划。然而，近几个月的事态发展让他们感到失望。
“这场战争切断了和平政治解决的道路，没有任何替代的平民解决方案。”阿丹对澎湃新闻说道，“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提出各种倡议，但梦想破灭了。”
从肇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苏丹内战，到2003年伊始的达尔富尔战争，再到2019年军事政变后的政治不稳定和经济崩溃，暴力与贫困的恶性循环已经困扰了苏丹几十年。
“在短期内，持续冲突的风险是巨大的。”苏丹冲突区分析师穆罕默德·阿拉明·艾哈迈德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表示，“战事不仅发生在喀土穆，还发生在苏丹武装部队部署有强大空军的战略城市麦洛维，看起来‘快速支援部队’正试图摧毁苏丹空军的能力，将他们拉向地面战斗。”艾哈迈德指出，在达尔富尔，如果战斗持续，多个武装团体的存在也增加了长期破坏性冲突的可能性。
对于苏丹来说，这不仅是两个“强人”之间的冲突，也是又一次的国家危机。布尔汉与达加洛只是乱局之中最显眼的两个角色，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伊斯兰主义者、与前政权关系密切的商业大亨、伺机而动的反对派，他们都希望能塑造苏丹的未来。
在一个充斥着个人野心、外国干涉和民兵贪婪的国家，暴力已经成为了解决任何争端的唯一方式。阿丹呼吁这一切尽快结束，“我们希望走出过去，至少从停止战争开始。”
本期编辑邹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