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苏联余晖】

“泄露的五角大楼机密文件，暴露了美国同时对对手和盟友进行间谍活动”，4月8日，美国《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媒体纷纷在网站头条报道该事件。

10日的美媒报道显示，军事文件泄密疑似起源于网络游戏聊天室Discord；这些机密文件在Discord聊天室服务器传播至少一个月后，美国司法部才涉入调查。

在2月28日和3月2日，数十页五角大楼机密文档图片被Discord聊天室服务器上。事发当时，Discord上的几位玩家就俄乌问题发生短暂争吵，随后一位用户回复“这里有一些泄露的文件”，并附上有关俄乌冲突数十页文件，其中一些带有“绝密”（top secret）标记。泄露文件在公布几个星期后，并未引起广泛关注，直到被亲俄社交媒体广泛转载和媒体报道后，才引发美国官员的警觉。

互联网上流传的早期泄密文件

泄密文件有些什么内容

根据互联网上流传的文件格式来看，这些文件大概率来自美国国防情报部门的每日通报/简报系统，比如下图这份关于JDAM激光制导炸弹在乌克兰实战打击评估情况的报告。

疑似美国国防情报部门对乌克兰情报行动的标志徽章

根据图片信息翻译如下：

针对最近的打击评估2023年2月15日

目标KP0041 C2 node（Command and Control Junction node命令和控制交汇点节点）

打击前图像ID

打击后图像来源：开源情报（大概率是MAXAR等商业卫星图）

组织：美国驻乌克兰安全协作团（SAGU Security Assistance Group – Ukraine）。这是一个三星级司令部，负责监督对乌克兰的支持，负责处理美国对乌克兰的武器运输、人员培训和其他相关任务。

密级：秘密转发美国、五眼联盟（FVEY）防务部门

总体评估：造成严重损害

两张打击前的卫星/可见光照片标识出了目标和弹着点，下方注释显示：在2月15日凌晨4点30分，乌克兰空军使用三枚GBU（统称JDAM联合直接攻击制导弹药）打击了位于顿涅茨克州的马林卡地区一个据称为俄南部军区第八诸兵种合成集团军指挥节点目标。虽然对建筑造成了伤害，但其投掷的3枚JDAM弹药只有一枚成功起爆。对北面的目标建筑造成45％的毁伤，但是南面的目标建筑没有受损，三枚炸弹中只有一枚对目标造成毁伤，武器瞄准点距离乌克兰武装的前线(FLOT)6公里。初步功能评估：确认严重功能损坏，目标东北部结构由于大量物理损坏、碎片和建筑物部分倒塌而遭受全面功能损坏。南部目标没有遭受物理损伤，因此没有遭受功能性损伤。

再比如另一份关于对乌援助的简报，则明确写明了创作者为参联会联合参谋部J2情报总局（joint staff J2）和美国国防部国防情报局（DEFENSE INTELLIGENGE AGENCY）。在文件左上角有参联会徽章，右上角的存档序列号中有明确的DIA字样，文件底部则注明了该文件是J2同国防情报局国防资源与基础设施分析司、中东非洲中心（Defense Resources & Infrastructure/Middle East/Africa Regional Center）、导弹和空间情报中心（Missile and Space Intelligence Center）、陆军国家地理情报中心（National Ground Intelligence Center）、国防部中央联合司令部（United States Central Command）合作完成的。

关于以色列和土耳其可能提供对乌援助情况的简报

顶部和底部的标识则说明了这份文件的密级：TOP SECRET//SI/TK//FG1 BHR ISR//NOFORN//EXDIS。TOP SECRET，最高等级保密文件-绝密级，密级标识后面则是美国成熟的敏感分离信息控制系统标识，用于展示情报的获取方式，同时进一步细化对授权人员的管理。SI/TK，SI指通讯情报，TK则涵盖天基图像情报（IMINT）、信号情报（SIGINT）、测量和信号情报（MASINT）收集平台，包括相关的处理和分析技术，SI/TK合并则指通过技术手段获取的秘密通讯情报，也就是俗称的监听情报。

FG1 BHR ISR：FG1指使用了未明确具体来源国的国外信息，BHR指Bureau of Humanitarian Response，人道主义响应局，ISR是情报、监视和侦察一体化情报。

NOFOR，意思是不能泄密给外国人；EXDIS，exclusive distribution，独家情报。

这份文件的内容评估了以色列向乌克兰提供“致命援助”的途径，给出了可能促使以色列放弃在基辅和莫斯科之间进行平衡外交的假设情况。标有“机密”字样的文件还暗示了以色列的哪些武器可以转移到乌克兰，例如以色列的标枪仿制平等等效武器和其他导弹系统。分析称，“最合理”的情况是耶路撒冷在美国的压力下采用土耳其模式，与安卡拉一样，这意味着以色列“出售致命防御系统或通过第三方实体提供”，同时公开倡导和平并“主动提出主持调解工作”；替代方案则是，莫斯科对伊朗军事计划的支持或在叙利亚代理战争的利益冲突，促使以色列向乌克兰提供“致命援助”，主要内容为政治军事情报和一定的解决方案，混合运用信号情报、国外信息、天基图像情报等手段，国防情报局为获取情报的主体。

综上所述，这一系列泄密文件极有可能是多份不同日期的美国国防部国防情报局简报类文件的混合。根据一些开源情报研究者的整理，这些文件的时间跨度从2023年1月到3月，内容包罗万象，远远超出了有关乌克兰的机密材料。

相关泄露文件还表明，美国似乎在监视乌克兰的军事和政治最高领导人，这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华盛顿难以清楚地了解乌克兰的战斗战略。美国对俄罗斯计划的了解仍然很广泛，而且能就莫斯科未来的行动向盟友发出警告。

而类似材料也强化了情报官员长期以来承认的一个观点：美国对俄罗斯军事行动的了解比对乌克兰计划的了解更清楚。情报收集通常很困难，有时甚至是错误的，但是这些文件可能提供了几十年来欧洲最大的地面战斗内部运作的最完整的画面。

除了印太军事区和中东地区之外，还包括加拿大、中国、以色列和韩国的敏感材料，比如中国试射新型弹道导弹，约旦计划采购中国5G设备等；俄罗斯私人雇佣军组织瓦格纳集团一直试图从北约成员国土耳其以及马里购买武器，该组织还在考虑为战争招募更多囚犯作为士兵；韩国向美国提供炮弹以补充美国库存，因为美方官员担心弹药会被乌克兰军队用完。

此外，曝光的文件还透露，美国情报部门正在窃听重要盟友，包括通过技术手段和人力情报手段获取以色列等国的内政消息，进而辅助美国政府的决策和相关政策的推行。比如，其中一份文件显示，以色列摩萨德外国情报部门的领导层鼓励其工作人员参加席卷全国的反政府抗议活动。不过，以方第一时间发表声明强烈否认。

这些文件最初在网上出现时，是匆匆拍下的几张纸片，上面放着一本像是狩猎杂志的东西。一名美国国防部前官员称，看起来很可能是一份机密简报被折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等到被带出安全区域后再进行拍摄。虽然其中一部分可能不是最终版本，属于中途编辑中的打样稿，或者经过了俄方的一些修改，比如其中争议最大的一页文件是关于俄乌双方的损失对比。

互联网流传的版本

在互联网流传的两个版本中，其中一个版本称俄方确认阵亡16000余人，另一个版本则称俄方确认阵亡35000余人，对应的乌方阵亡数据则有16000人版本和85000人版本。乌阵亡16000人版本，应当来自乌克兰国防部的官方发布信息。

这些图片显然经过了复制粘贴，不能排除俄罗斯自媒体博主修改图片的可能性；当然也有可能泄露的文件是一份草稿，因为套用模板粘贴数据出现了问题而被弃用。

我们可以援引开源情报反向论证这份材料，BBC俄语频道对阵亡俄军公开讣告数目的统计是，3月3日，BBC确定16071名俄罗斯士兵在乌克兰战争中丧生，其中包含动员兵1366人、瓦格纳雇佣兵和囚犯2269人。在开源基础上，可以找到至少5400名来自DPR的士兵和来自LPR的1700多名士兵的死亡信息。所以，总数大约为25000人左右，处于上述两个版本数据中间，因而使得损失计数更加扑朔迷离。

2022年11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声称，乌克兰武装部队已经损失超过十万人，后来受到多方压力下，她删除了社交媒体上的这一表态。而俄方的某些团体，如WARTEARS网站统计确认的乌克兰讣告为15000人、失踪5000余人、被俘7000余人；根据这一数据做出的数学模型统计显示，目前乌克兰方面总损失兵力接近20万人。

由此可见，至少在阵亡人员的统计上，这份材料具有一定争议性。

根据现有信息推测的部分泄密环节

3月1日至2日，在WowMao Discord服务器上首次出现泄露文档，据悉最终在该频道上泄露的文件总数达百余份。3月1日和2日发布的文件中，有31份文件与乌克兰相关，包括中央情报局运营中心情报更新文件（标记为绝密）。

3月4日，在Minecraft Map Discord服务器上重新发布了10个文件。

4月5日，其中3个文件被发布在4chan论坛，4chan上一系列帖子的发布时间大约是类似文件出现在“Donbas Devushka”Telegram频道前的两个小时，5个（包括疑似篡改了阵亡人数的文件）发布在俄罗斯军事博主的Telegram频道上。荷兰媒体Bellingcat在Telegram频道“Donbass Devushka”上发现了第一个版本，发布于4月5日晚上。

直到此时，该事件才终于引起了美国方面的注意。4月6日，纽约时报发表文章，确认有泄密事件发生，且在文中提到五角大楼和白宫方面的声明，称拜登政府官员正在努力将其删除，但截至6日晚上还没有成功。

五角大楼副新闻秘书萨布丽娜·辛格表示，“我们知道社交媒体帖子的报道，国防部正在审查此事”。而4月8日纽约时报的深度报道则指出，泄露文件揭示了美国间谍活动的深度和俄罗斯的军事泥潭。

我们从上述几张图片可以看出，Lucca(在WowMao Discord 服务器上发布文档的ID） 显然是从名为“Thug Shaker Central”（不是开玩笑）的Discord服务器上的另一位发帖人那里，获得了这些泄露的文件，然后将它们重新发布到WowMao服务器上。

Thug Shaker Central服务器是以其最初创始人的名字命名，一位用户名为“Vakhi”的服务器成员告诉Bellingcat，服务器管理员在多名用户之间转换过，并经历了多次名称更改。Vakhi不想透露此人的姓名，但表示他们是泄露文件的原始来源。根据Vakhi和另外两名与Bellingcat交谈但拒绝透露用户名的用户的说法，与发布到Thug Shaker Central上的文件数量相比，泄露到WowMao上的文件只是“冰山一角”。

而除了这些用户的证词以及4chan上关于其存在的零散引用之外，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该服务器的痕迹。

是不是故意泄露

笔者首次看到这些材料时，就和观网军工组讨论，养鸡大佬第一句话就说“这东西越看越像绞肉行动”。绞肉行动是二战期间英国成功实施的一场军事诱骗行动，以隐瞒1943年盟军登陆西西里的意图。英国情报机构通过将一名误服毒鼠药而死的流浪汉格林杜·迈克尔伪装成携带机密情报、并在佛朗哥西班牙近海飞机失事的英国军官，成功诱使纳粹德国及其领导人希特勒相信盟军进攻方向不在西西里，从而将该处重兵分散到撒丁岛和希腊，最终盟军取得战役胜利。

但随着泄露文件的时间范围扩大、数量增加、内容变深，再加上看到美国相关部门的反应后，我们觉得大概率是真的泄密了。但说实话，谁能想到在21世纪20年代的今天，居然能看到如此无厘头的一起泄密事件，并且泄露范围和深度都如此令人震撼。

俄方人士分析认为，泄露文件表明美国人并不真正了解乌克兰军队的情况，五角大楼显然比乌克兰部队拥有更多关于俄罗斯部署的信息。俄罗斯单位的数量非常多——他们的位置被精确标记，单位名称被确定，关于哪些俄罗斯单位有战斗能力或没有战斗能力的评估，还有非常具体的俄罗斯前线力量的估计。

乌克兰人能够从美西方获取材料、培训和现金，但几乎没有问责制或诚实的信息流作为回报。而文件展示的乌克兰战力的整体情况是惨不忍睹的，缺乏机械化设备，缺乏经验有素的士兵和足够的炮弹库存，现有的防空导弹库存将在五月前耗尽。

报告称在过去24小时内仅消耗了1104发炮弹——相比之下，俄罗斯军队每天发射的炮弹约为20000发。更令乌克兰担忧的是，他们手头只有9788枚炮弹。

有一个例子，可以从侧面印证这一切。根据华盛顿邮报4月8日的报道，“位于乌克兰东部的第59摩托化旅的炮兵排，过去常常使用苏联时代的152榴弹炮每天发射20或30多发跑单，现在通常只会发射一两发，或者根本不发射。”“乌克兰士兵们被迫回收俄罗斯发射的未爆炸弹药来制造替代弹药。与此同时，寻找弹药有时会很危险。在俄罗斯军队撤退的地区，士兵们涉过雷区和森林寻找被遗弃的弹药。其中一个正在向第59旅运送炮弹的小组，最近不小心引爆了未爆弹药。”“第59摩托化旅炮兵排现在留下的14枚152mm炮弹来自去年11月在赫尔松地区缴获的俄罗斯库存，他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持相反态度的俄方分析人士，比如知名的前俄国防部雇员rybar则指出，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受控的泄密和一场大规模的虚假宣传活动。《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报》、CNN等媒体巨头的大规模信息支持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些媒体巨头争先恐后地试图展示乌克兰武装部队的非战斗准备程度，并以各种可能的方式鼓励俄罗斯军事政治领导人犯错误。

虽然在俄罗斯他们津津乐道乌克兰武装部队缺乏装甲车或防空导弹，但西方继续为乌克兰武装部队提供物资。宣传扎波罗热南部地区作为主要攻击媒介（无论多么明显）的公开示范可以转移注意力，进攻甚至可能在别尔哥罗德或布良斯克地区的某个地方开始。在靠近俄罗斯联邦边界的哈尔科夫地区，注意到有数千名乌克兰武装部队集结，其中包括第67机械化旅的一个单位。2月底泄露的名单显示只组建了9个旅，但实际上有20多个编队正在乌克兰和西方国家的各个训练场进行训练，并为四月初可能的反击做好准备。

关于这起泄密事件的真真假假，目前仍是迷雾一团。当然，这些信息本身以及围绕其产生的舆论，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对我们而言，这些所谓泄密文件的最大意义在于揭示了目前美国情报体系的部分运行机制，比如情报获取、研判、分析和通报流程。逆向研究其情报搜集的方式方法，也是研究美国情报系统敏感分离信息控制机制和授权管理的罕见案例。

在美国国防情报局60余年的历史中，间谍案和泄密不算罕见，但如此无厘头的泄密实属罕见——百余份机密文件在社交媒体上公开流传近一个月，直到亲俄军事自媒体发现并转发后，美方才启动相关调查机制，并罕见地公开承认泄密。

虽然至今仍未确定具体的泄密责任人，但互联网和web3.0显然已经给情报工作提出了新课题。俄乌冲突成为了冷战后规模最大的地面战场，也成为了首场系统的开源情报战争；但一年之后，分布式情报遭到了分布式泄密的挑战。当各国的情报工作遇上互联网信息爆炸时代，也给相关工作带来了无数挑战。

而此时此刻，我们普通人唯有默念十字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