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Foreign Affairs网站刊文，讨论了哈尔科夫战役后俄乌冲突的前景。文章的作者是柯尔柏基金会国际事务部项目主任利安娜·菲克斯（Liana Fix）和曾在美国国务院从事俄乌事务政策规划工作的美国天主教大学教授迈克尔·金马奇（Michael Kimmage）。我们编译了该文，以飨读者。本文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在俄乌冲突中，俄罗斯总统普京第一次不得不与失去乌克兰的紧迫前景作斗争。早期在基辅和切尔尼戈夫附近的挫折被在乌克兰南部和东部的进展所平衡；它们可以解释为是俄罗斯主动选择的战术性撤退，不管实际情况究竟怎样。相比之下，9月10日俄军在哈尔科夫地区的几乎溃败，以及乌克兰军队迅速重新占领东部和南部约2000平方英里的领土，清楚地表明乌军的优势地位，俄罗斯军队可能继续在未来的此类攻势中倒下。乌克兰的哈尔科夫攻势摧毁了俄军不可战胜的幻觉。它也预示着西方的期望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突然之间，西方领导人和战略家们能够考虑乌克兰在这场战争中占上风的情境 。这种观点的转变似乎会释放出对乌克兰军事支持的新动力。乌克兰应该请求和平，而不是继续战斗的论点已经被驳斥。

称“尽快结束”俄乌冲突，普京有哪些可能选项？

 但对俄罗斯来说，视角发生了最显著的变化，而这给乌克兰和西方都带来了新的重大风险。自从2022年2月闪击基辅的行动失败后，俄方一直在努力维持平衡。一面试图用和平时期的俄罗斯军队长期维持战争，因为俄军认为乌军战力有限，长期战争对俄罗斯有利。另一方面又努力确保俄罗斯社会与战争保持隔绝状态，其假设是只要普通俄罗斯人不承受战争的代价，普京就能保持高水平的国内支持。然而，乌克兰在哈尔科夫附近的战场上取得的成功，极大地打乱了俄罗斯的这些盘算。

 俄罗斯领导人现在面临着一系列严峻的选择。他可以将俄罗斯的军事承诺保持在有限的范围内，维持目前的军队规模并继续使战争与俄罗斯社会相隔离，或者他也可以下令进行大规模动员。无论哪种选择都会对政权的合法性构成严重威胁。前者意味着俄罗斯很难取得胜利，甚至存在彻底失败的风险。目前，被培育出的民族主义好战力量已经对战事的进展越来越不满意。他们曾被承诺在一场快速的战役中获得土地和荣耀。而现在，他们得到的是惊人的伤亡人数，而在领土上取得的小幅进展现在看起来越来越不稳定。继续保持现状可能会在普京政权中产生危险的新裂痕。

 另一方面，进行动员会从根本上打乱克里姆林宫对内政问题的谨慎管理。对于一个人口是乌克兰三倍的国家来说，通过动员大幅增加可使用的兵力似乎是一个合理的选择，但战争的受欢迎程度却取决于它离百姓的生活究竟有多遥远。甚至俄罗斯对这场战争的称谓，即 "特别军事行动"，也一直是一种对冲，一种混淆。尽管克里姆林宫发表了 "去纳粹化"的言论，但对俄罗斯民众来说，在乌克兰的战事完全不同于俄罗斯在二战中所经历的那种直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斗争。宣布动员意味着政权将面临着国内对一场大多数俄罗斯人都没有准备好的战争的反对。

 当然，可能这两种方案都不会被选择。俄罗斯领导人或许会通过在全面动员和继续维持现状之间寻找一条中间道路来改变目前的态势。虽然俄罗斯领导人自诩为行动派，但在事关重大的情况下，他往往优柔寡断，宁愿踏入困境而不去解决。2014年，在克里米亚入俄后，俄罗斯进入乌克兰东部，签署了一份外交协议，然后犹豫了几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在叙利亚，俄罗斯在2015年采取了行动，在军事上支持阿萨德，使局势对他有利。但叙利亚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完全看不到战争的政治解决方案。

 不仅俄罗斯军队在哈尔科夫附近遭受挫折，而且俄罗斯在俄乌冲突当中是在以微薄和低效的手段去追求奢侈的政治目标，这都会损害政权。普京现在面临和做出的任何选择都会产生重大的后果。无论普京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欧洲和美国都应该继续向乌克兰军队提供其最需要的工具，以保持攻势。但他们也必须考虑这对可能在国内面临越来越大压力的政权的更深远影响，其可能会寻求通过新的方式对乌克兰及其盟友造成最大的痛苦。不要奢望俄罗斯能在绝望的时候仍采取合乎理性的措施。

帝国的战斗号召

 如果普京决定动员俄罗斯民众，并征召数十万新兵，将给俄罗斯和西方带来严峻的新挑战。即使只是部分动员，也相当于完全承认国家处于战争状态。这也将使这场战争对俄罗斯的生存产生影响。到目前为止，对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眼下的战事甚至没有被当作一场战争。它被称为“军事行动”，实际上是一场建立在过度自信和对乌克兰及其盟友和伙伴的错误假设之上的战争。然而，随着动员的进行，俄罗斯公开将自己投入到一场重大战争中。选择将变成必要，"特别行动"将被转化为一场所有俄罗斯人都需要参与并赢得的战争。这样的决定可能会使俄罗斯领导层无法接受失败，使谈判结果的前景变得更加不可能。

 这种做法对政权来说是有风险的。俄罗斯迄今为止的军事表现很难让人相信将更多士兵投入战斗会给莫斯科带来更好的结果。此外，训练士兵需要时间，而且俄罗斯还需要提供相应的军事装备。同时，由于动员了许多对战斗不感兴趣的俄罗斯人，动员可能会加剧而不是解决俄罗斯军队的士气问题。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全面动员还是部分动员，都不一定意味着俄罗斯的胜利。动员需要与可实现的战略目标相联系。

 在开展动员的过程中，普京必须解决这些军事上的危险，同时留住那些因战争而获得权力的军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支持者。军事上的危险是时机问题。除了接受充分的训练外，新兵还需要被编入战斗部队，这将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此时俄罗斯的军官团正被束缚在前线，且伤亡惨重。而且，随着俄罗斯方面动员工作的开展，来自西方的武器和援助将逐月涌入乌克兰，乌克兰军队将巩固其实力。如果俄罗斯试图耗过冬天，并在春天用新的部队发动新的攻势，那么它的对手将是一个比2022年2月时准备更充分、战斗力更强的国家。

 然而，对政权来说，在动员期间保持广泛的国内支持可能同样困难。从政权角度来看，在战争的前六个月，普京在内政问题上没有出错。在没有总动员的情况下，克里姆林宫的忠实信徒和俄罗斯民族主义者仍然可以对一场征服战争，以及对与西方的清算感到兴奋。至于许多最初对乌克兰没有敌意、对战争感到吃惊的俄罗斯人，在克里姆林宫的积极鼓励下，他们中的许多人可以简单地忽略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行动，应该留给专家去做。然而，动员意味着战争不可能再远离俄罗斯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在政权的教育下，他们已经脱离了政治，现在他们必须在情感上被动员起来。他们将不得不接受他们的父亲、兄弟和儿子可能会在战斗中死去。要求俄罗斯民众在态度上有如此大规模的转变，很容易让民众迁怒于普京。

 动员不会改善有缺陷的战争逻辑。在一个战略错误上加倍努力会使错误加倍。这样的动员无助于缓解普京决定开启战端的基本战略误判。它不会扭转这场战争与俄罗斯经济和安全利益背道而驰的许多方式。在这方面，普京在动员方面面临的政治困境与战争的性质直接相关。从历史上看，当受到外部力量的攻击时，俄罗斯被证明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拿破仑和希特勒在选择入侵俄罗斯时都低估了俄罗斯军队的厚度和决心。但与美国和其他许多国家一样，俄罗斯也曾在选择战争中挣扎。1905年的日俄战争——始于朝鲜问题上的外交破裂，沙皇尼古拉二世为了俄罗斯的荣誉而延长了这场战争——对莫斯科来说结局很糟糕。1979年苏联对阿富汗的入侵也是如此。(而在这两种情况下，战争的展开都没有大规模动员的额外压力）。与动员公众参与国防战争相比，以不成熟的帝国计划为名进行的动员是导致国内动荡的原因。

 对于乌克兰和西方来说，俄罗斯的动员一开始会是一种心理上的冲击。俄罗斯军队的弱点将继续有利于乌克兰，但动员将标志着俄罗斯领导层再次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失败——甚至以牺牲国内民众的支持为代价。如果俄罗斯领导人全力以赴，西方将不得不再次评估他的精神状态和重大军事升级的可能性。

撤退和拖延

 普京的另一个选择是某种形式的退却。在选择这条道路时，他将不得不放弃取得真正胜利的前景。他可以寻求将战争继续下去，将承诺减少到守住东部和南部已获得领土所需的最低限度。他可以回到2014年对乌克兰东部的做法——将被占领土置于俄罗斯的控制之下，但不继续推进，以免破坏整个国家的稳定——但要有更多的俄罗斯军事存在。然而，放弃胜利将意味着停止进攻行动。普京绝不会承认他在放弃。他将暗示，战争将在以后升级，他对乌克兰的计划没有改变，他的战略耐心最终将带来成功。他将不得不依靠俄罗斯人希望不受持续的战争状态干扰，能够继续过上正常生活的愿望。为此，俄罗斯将需要在乌克兰东部保持足够的僵局，让俄罗斯民众能继续忽视这场战争。鉴于乌克兰最近取得的成果，这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实现。而在未来，乌克兰方面将尽其所能让这种于俄罗斯政治上有利的僵局不会出现。

 对于普京来说，面对军事上的巨大挫折，要说服公众在军事上不再采取行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目前为止，克里姆林宫一直依靠其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和防御性战争的说法来推动对 "特别军事行动 "的支持。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停滞不前、野心大减的行动可能会暴露出这场已经造成约7万至8万名俄罗斯人伤亡的战争的徒劳无功。即使目前的数字在俄罗斯并不广为人知，但仍会有越来越多的家庭受到战争的影响。这样的冒险也将使俄罗斯的军事和安全机构因未能取得承诺的胜利而日益受到攻击。他们中的一些成员会渴求另一个机会——也许是和另一个领导人一起。

 同时，在寻求维持僵局的过程中，普京将不得不考虑到随着仍在增长的乌克兰方面的力量。随着更多更好的武器交付给乌克兰，该国的实力将继续增长。在泽连斯基的领导下，乌克兰民众希望赢得这场战争。俄罗斯的任何严重误判都可能导致另一次毁灭性的失败，这可能是决定性的。乌克兰完全有动机不让俄军转入堑壕防御，尽管乌克兰在赫尔松附近的反攻进展缓慢，这表明并不是乌克兰的每一次进攻都能像最近在哈尔科夫附近的进攻一样成功。

更脏更危险

 鉴于动员和撤退都会带来国内风险，普京很可能试图找到一条中间道路。对乌克兰和西方来说，这一选择没有全面动员那么危险，但在未来数月和数年仍构成一个严重的挑战。为了寻找没有动员风险的新方法来继续战争，俄罗斯可能有几种行动方案。比如通过秘密动员来蒙混过关——强行招募志愿者、应征者和雇佣兵，以及监狱内的犯人。俄军也可能会采取烈度更高的行动，例如通过打击关键的基础设施，如能源和水的供应，在冬季来临之际摧毁乌克兰民众的意志。俄军还可能增加对医院和学校等基本民用目标的攻击，以及使用更为不堪的攻击手段，如对周围环境有破坏性影响的温压弹。简而言之，他可以尝试重复他在叙利亚使用的战术。同时，为了巩固国内支持，政权可能会找到新的方法来镇压国内的异议和起诉 "叛徒"。

 选择这种中间方式将是政权在紧张局势下优柔寡断的典型表现。他可以不宣布动员，而是利用适度的新资源，在俄罗斯最占优势的领域对乌克兰取得小的成功。他还可以通过攻击关键的基础设施，破坏整个乌克兰的任何正常感，并尽其所能阻止美国和欧洲协助重建的努力，给乌克兰没有直接暴露在战斗中的地区造成破坏。这样做，普京将试图保持自2022年2月以来一直困扰乌克兰的危险气氛。而面对国内难以控制的对战事进展不顺的异议，俄政权可以强力压制。为此，政权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条中间道路将需要西方的决心和耐心。普京赌的正是欧洲和西方对乌克兰支持的减少，因为他们至少在即将来临的整个冬季都将面临严重的能源危机。乌克兰日益残酷的战争可能会导致更多要求结束敌对行动的呼声，而不管强加给乌克兰的条件是什么。即使欧洲国家不明确向基辅施压，他们也可能以自己的库存和经济能力已经捉襟见肘为由，限制军事支持。乌克兰在哈尔科夫地区的成功将使这种战争疲劳推迟一段时间。但不清楚乌克兰是否能重复其成功以及给本国民众和西方观众带来的士气提升。

西方的耐心，俄罗斯的悬崖

 对于乌克兰及其西方盟友来说，俄罗斯最好不要动员起来。更好的结果是让普京放弃胜利的前景。但影响普京选择的手段是有限的。一个是维持现状，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提供武器和情报帮助乌克兰军队作战。乌克兰人已经证明，他们的政体足够有韧性，可以维持战争的努力。他们已经证明，他们有出色的战斗力和有能力的军事领导。这些内部优势与西方日益准备提供的尖端武器的结合，让哈尔科夫周围的俄罗斯士兵感到害怕。它是否也吓倒了克里姆林宫，谁也说不准，但克里姆林宫只能眼看着乌克兰日益增长的军事力量。这种力量越大，俄罗斯在乌克兰能够取得的进展就越小。日复一日，乌克兰正在获得威慑性的力量。

 鉴于这种新现实，西方可以希望俄罗斯领导人充分认识到俄罗斯面临的限制和乌克兰的能力。在最好的情况下，普京将接受9月初开始的战术和战略上的挫折，不是将其视之为世界末日，而是作为其军事上所做选择带来的结果，这将确定最终谈判的范围和目标。最近一段时间，乌克兰的谈判地位明显提高。俄罗斯还没有承认力量平衡的变化，也没有降低其要求，但在未来面对战争收益迅速减少的情况下，情况可能会有所改变。如果普京通过放弃进攻行动而放弃胜利，即使他拒绝谈判，这也仍将是乌克兰和西方的部分胜利。因此，它可能看起来并不令人满意。然而，相对于乌克兰在2022年2月24日的情况，这将是一个极好的结果。

 如果俄罗斯真的动员起来，乌克兰和西方必须保持冷静，并在过去七个月的成功基础上继续努力。当下俄罗斯一直无法为其战争制定一个明确的概念，无法从其错误中学习，也无法执行一个世界级军队的许多职能。动员本身不会改变这一切。动员的最大危险可能更多地与俄罗斯而不是乌克兰有关。俄罗斯民众可能会抵制动员，在这种情况下，政权有可能崩溃，就像1917年那样。或者，俄罗斯很可能在全面动员后被打败，政权也将无法幸存。在克里姆林宫的围墙外，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幸福的结局，但一个崩溃的俄罗斯也会颠覆我们所知道的国际体系，并导致其边界之外的不稳定。没有人能够预测崩溃后的新政权会是什么样的。

 在等待普京对乌克兰的成功作出回应的过程中，不管这回应将是什么，美国和欧洲都应该继续向乌克兰提供它所需要的支持，以保持其战斗力，最重要的是，保持攻势。同时，德国和法国可以利用电话外交，向普京传达这样的观点：这场战争以及俄罗斯通过在欧洲制造能源危机和全球粮食危机来破坏对乌克兰支持的企图是徒劳的。如果俄罗斯升级局势并诉诸核威胁，西方不应该被吓倒。它应该提醒俄罗斯注意无形的战争规则：双方都不想把这场常规战争变成更广泛的北约和俄罗斯的对抗。核升级将违反这些规则，并可能导致北约介入。这对所有人都是不利的。

 乌克兰的成功开辟了一条坚实的道路，以建设一个强大到俄罗斯在未来无法攻击的乌克兰。这是一个实质性的成就。未解决的问题是俄罗斯领导人要以以什么样的军事目的和政治信息来尝试管理本国的暗淡地位。如果要放弃，他将不得不在政治上重塑自己。而如果选择动员，他将不得不重塑他自2000年上台以来一直在打造的俄罗斯；从20世纪90年代的混乱中拯救出来的俄罗斯；正在迎来一个稳定的、以消费为导向的中产阶级的俄罗斯；在这里，远离政治的私人生活是一种愉快的消遣。俄罗斯领导人本认为能把泽连斯基治下的乌克兰推向深渊，但事实上，他可能已经对自己的政权做了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