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成功连任,让欧盟、北约一众“看官”松了口气。但选举中的蛛丝马迹,真实暴露出法国乃至西方不少新疾旧患。
2022年,法国大选“决战”投票弃权率创下50年新高,选民只是不待见马克龙与极右翼候选人勒庞?还是已经对当前“民主”选举体制绝望,法媒却对此只字不提?
当民选官员不能匿名推荐总统候选人,普通法国公民如何在统治集团操纵下,被踢出大选这场“民主游戏”?
在法国传统左、右翼走向衰落,中间派与极左、极右翼选举表现亮眼的时候;在一个东方国家和一批发展中国家迅猛崛起,导致西方工业发达国家产业资本和跨国金融资本不能再尽情薅全世界羊毛的时候……支持与反对全球化,是否已经成为新的划分标准,代替“左”与“右”的分歧,升级、甚至极端化为新的西方内部矛盾?
没有了连任的烦恼,马克龙在俄乌冲突、北约以及与华盛顿关系上,会否表现得更为大胆?曾为访华学过中文的他,又能否给中法关系带来更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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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8日,观察者网为此采访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郑若麟,试图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当地时间4月20日,马克龙与勒庞参加电视辩论。图自IC Photo
【采访/观察者网童黎】
观察者网:据法媒报道,法国大选最后一轮约有4870万人登记投票,投票率甚至低于第一轮投票,弃权率达到28%,为50年来最高。有选民抱怨,这是一场没有选择的投票。能否分析一下投票率低的原因?
郑若麟:这一次投票率创了历史最低,有1370万人没有去投票,非常说明问题。我在大选期间与法国的朋友们多次通话,可以感到他们的绝望情绪:不只是对候选人绝望,也对大选机制本身绝望,导致他们选不出心目当中真正理想的总统。
这不是一个偶然现象。
法国是一个二轮、多总统候选人选举的体制,与美国两个候选人的体制不同。那么按理说,法国在第一轮应该可以选出自己心中最理想、代表着本阶级利益的候选人。但即使在这一点上,法国的统治集团也已经通过法国的选举体制牢牢把控,以至于能够改变体制本身的候选人,都已经无法真正进入大选这个“民主”游戏。
示威者标语显示“不要马克龙,不要勒庞,要革命”视频截图
此前,要成为一个总统候选人,有一个500民选官员签名的机制。这里我要强调一下,因为它非常重要。
在过去,如果一个普通的法国公民想成为总统候选人,只要说服500个民选官员签名支持他,他就可以成为正式候选人。当然这也要宪法委员会批准,但委员会无法不批准这样一个获得足够官员签名的候选人。
所以此时,理论上,任何人只要说服500个民选官员,就能出马竞选总统,他所代表的民众也就有了投票的对象。
这样一来,在多届法国选举当中,总会有一些真正威胁到法国目前选举体制的总统候选人出现,因此机制很快变了。
过去,500个民选官员签名是匿名支持,现在被改成署名支持。这样一来,你敢支持一个统治阶级真正反对的总统候选人吗?不敢了,否则你还想不想保留官员身份呢?
在这种背景下,这一次总统大选,可以说没有任何真正“出格”的总统候选人。于是,有一大部分希望改变这个选举体制的人,就找不到他们真正中意的候选人。弃权的人那么多,说明了他们的绝望情绪有多大。
令人绝望的有两点。一部分只是对候选人不满,他们提出了“既不要勒庞,也不要马克龙”的口号。但是,其中实际还隐藏着一种更强烈的不满,也就是法国媒体只字不提的——对“民主”选举体制本身的不满。这部分人并不是说已经看中了另外一个机制,想出了更好的选举体制或者更好的政治制度。但他们看出来现在是一个坏体制。
他们拒绝投票,投白票,都是为了抗议这个体制。
观察者网:那可不可以说,其实出门投票的选民中,一部分也只是“被迫”执行一种投票策略,并不真正代表他的民意?
郑若麟:正如我刚才说的,拒绝投票的人是没有办法。除了一部分人“既不要勒庞,也不要马克龙”,我想提醒的是,关于另一部分对选举体制本身产生的强烈不满,甚至绝望情绪,法国媒体上找不到任何一个字。因为它非常政治不正确,谁敢于质疑民选体制本身,就得不到任何发言的空间。所以在这次大选当中,他们也没有任何表达的权利,只能弃权。
与此同时,确实有很多人为了抵制勒庞而选择投票给马克龙,这就是法国的政治正确在起作用——投票给勒庞是政治不正确的。
当地时间4月24日,马克龙发表胜选演讲。图自IC Photo
为什么?因为勒庞的父亲老勒庞是一个具有明确反犹立场的政治家,而犹太势力在法国非常强大。正是由于这股势力,使得投票给极右翼勒庞变成政治不正确,尽管她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洗脱“国民联盟”的反犹色彩。
老实说,这一色彩到今天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为了反对勒庞而投票他人”的做法在这一次选举中应该已经接近尾声。如果勒庞在2027年又进入第二轮,那个时候,我相信这样的投票就会消失了,因为她已经逐渐成为犹太资本也可以接受、甚至在未来培养的一个候选人。
观察者网:马克龙成功连任,但仍面临6月议会选举的重大挑战,席位的多少将影响他能否顺利推行改革。大选当晚,勒庞与第一轮投票率仅次于她的极左翼候选人梅朗雄已经投身新一轮选战,开始拉票。
在总统选举中,“中间派”马克龙是法国政坛的“最大公约数”,那他在议会选举中又前景如何?能否分析一下未来五年,他在国内施政面临哪些挑战?
郑若麟:在这次议会选举当中,变数还是比较多的。因为梅朗雄的“不屈法国”联合了所有左翼的选民,很有可能真的爆出意外,成为议会的第一大党。比方说,社会党的领导人就已经表态支持梅朗雄,这也与社会党本身产生巨大分裂有关。
如果法国所有的左翼都能够联合起来,再加上极右翼一部分极端反对马克龙的力量,特别是底层劳动阶层的力量都转过来支持梅朗雄的话,他是有可能创造一个奇迹的。由此,法国将出现新的一轮“中左共治”,因为马克龙自称是中间派或中间偏左派。
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那这就是马克龙未来5年最大的挑战,因为梅朗雄的政纲跟马克龙有很大的不同。比方说,他要求推翻现行第五共和国机制,要建立第六共和国,要改变很多目前的选举模式和统治模式。他也要退出北约的军事指挥机构,主张与中国、俄罗斯等加强联系,真正独立于美国,不跟随美国在各地的政策。
但这一挑战会否出现,我们拭目以待。而且恐怕法国统治集团是不会允许的,他们有各种各样操纵选举的方式,在最后一分钟把梅朗雄也打下去。
而马克龙的政府正面临诸多国内问题,包括如何提高公众购买力、解决俄乌冲突带来的能源危机、化解改革带来的压力,如退休年龄制度等。实话说,他面临的问题非常之多、非常之严重。最根本的是,部分投票给马克龙的选民并非真正支持他。他会动辄遭遇社会的大规模反抗,这是他无论如何无法逃避的一个严酷现实。
观察者网:俄乌冲突陡然升级,成为法国大选中一个重要话题。它对法国大选带来什么影响?
郑若麟:在法国总统大选中,外交事务往往不大会真正影响法国选民手中的选票走向,这次俄乌冲突也一样。
当地时间4月24日,法国投票站 图自IC Photo
表面上看,媒体对俄乌冲突着墨很多,但实际上它对竞选并没有产生过多的影响。可以说,唯一的影响就是马克龙利用俄乌军事冲突,指责勒庞与普京关系过于密切,指责勒庞从俄罗斯银行贷款投入竞选,指责俄罗斯是勒庞的银行家,这一点可能对马克龙的选票有一定的帮助。
除此以外,俄乌冲突对这次大选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不会有一个选民说,“哎,马克龙多次斡旋俄乌关系,我就把票投给马克龙”,也不会因为马克龙斡旋失败而反对马克龙。他们主要的关注点还是自己的日常生活,特别是购买力。
观察者网:现在中间派候选人马克龙成功连任,极右翼候选人勒庞在大选中取得历史性高票,曾经强大的左翼社会党和右翼共和党在第一轮投票中得票率均未超过5%,竞选经费无法获得国家报销。
有观点认为,法国已经超出了主导战后政坛的传统左右分歧,走向了一场反移民民族主义者与对全球化持开放态度的亲欧洲改革派之间的斗争。您如何看待这一评价?“左”和“右”是否渐渐过时了?
郑若麟:这就要谈到法国传统左、右翼正在走向历史性衰落的问题。
战后,从戴高乐开始,他与蓬皮杜、吉斯卡尔都是右翼的总统,一直到1981年左翼社会党的密特朗当选,法国一直在左翼和右翼之间摆动。但是为什么这次会出现传统左右翼得票率都不到5%的现象呢?
我早已在多次演讲、采访、撰文中反复强调,到了当今全球化时代,传统马克思的左翼、右翼阶级区分法已经出现了变化。今天真正区分法国人的,是支持还是反对全球化的问题。更明确地说,就是统治阶级的内部资本产生了分裂,民族产业资本和跨国金融资本之间出现了深刻的矛盾。
而矛盾的焦点就是全球化。
过去的全球化中,产业资本和跨国金融资本一起薅全世界的羊毛,在世界各处设厂、生产,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所以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西方的产业资本和跨国金融资本一样,都是支持全球化的。
但是80年代,有一个国家带领着其他一批发展中国家,开始了他们的工业化进程,那就是中国。在工业化进程当中,中国的产业迅猛崛起,很快就成为西方产业资本的强劲竞争对手。
法国产业资本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很快从上世纪80年代的30%,降到今天的不到10%。这就证明,法国的产业资本已经无法从全球化进程当中获利。
不仅产业资本开始下跌,而且因为面临与中国、印度、巴西等一系列发展中国家的激烈竞争,法国等工业发达国家的内部失业率高涨,以出卖劳动力为谋生手段的工人阶级生活便开始出现一定程度的停滞不前。
在这种情况下,产业资本的利益与出卖劳动力的工人阶级利益,就趋于一致了。所以今天区分法国不同政治阶层的,已经不再是左翼右翼,而是支持或反对全球化。
传统的法国左翼社会党和传统的右翼共和党,都属于支持全球化的政党,还包括马克龙的“共和国前进”党。而极左翼梅朗雄的“不屈法国”和极右翼勒庞的“国民联盟”,是反对全球化的。
受访者作图
当用支持还是反对全球化这条线来划分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极左翼和极右翼是站在一起的,而且得到了接近半数法国人的支持。只是在总统大选中,他们被法国统治集团成功分裂开来,因为毕竟极左翼和极右翼虽然在全球化问题上立场趋于一致,但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中,他们还是尖锐对立的,一个是产业资本的力量,一个是无产阶级的力量。
非常明显的就是,勒庞这次之所以第一、第二轮都拿到如此高票,就是因为法国产业资本正在秘密地私下里转向支持勒庞,他们为勒庞提供了相当多的技术和政治支持。
观察者网:从更大的范围看,因为勒庞势头强劲,多家外媒称,她当选的影响堪比“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入主白宫”。还有报告担心,勒庞会像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和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一样,增加欧盟通过决策的障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能否分析一下勒庞等人给欧盟、西方带来的不稳定性?
郑若麟:与之前说过的相关,勒庞上台为什么会引起欧盟的担忧,实际上还是反犹的问题。欧洲也是一个犹太势力比较强大的地区,尽管勒庞反复强调已经不再反犹,而且反对阿拉伯,但是犹太利益集团对她仍存在一定疑虑。比如她到现在也不能访问以色列,就是一个证明。这样的斗争实际还在继续。
我相信如果能当选,勒庞本人是不会再反犹了,但她上台这件事本身是否会在欧洲掀起一场新的反犹浪潮,这就很难说了。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欧盟还是在反对她。
另一方面,勒庞代表着反全球化的产业资本和出卖劳动力的工人阶级。如果她当选,产业资本(包括中下层劳动阶级)与跨国金融资本之间在全球化问题上的分歧,就会上升为最大的矛盾,从过去西方发达国家上上下下的资本(包括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中产阶级、无产阶级共同盘剥发展中国家、共同富裕,演变成日趋极端的西方内部自身矛盾。
这就是她可能给欧盟和西方带来的不稳定因素。
观察者网:作为欧盟中的经济强国、目前唯一一个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以及欧盟唯一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法国领导人长期强调外交要保持“独立自主”。马克龙曾寻求组建欧洲军,公开批评北约“脑死亡”,但又称俄乌冲突是对北约的一次“电击”。
没有了大选的掣肘,他在俄乌冲突、北约以及与华盛顿关系上,会否表现得更为大胆?
郑若麟:确实,马克龙已经没了连任担忧,也就不再是为连任而执政。我曾经多次分析过,法国和西方的选举体制,使得政治家当选以后不是为民执政,而是为连任执政。为此,其中必然有很多扭曲的地方,他未必敢推进一些个人政治抱负或者对国家有利的计划。想成功连任,就要做符合统治集团利益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马克龙还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有抱负的政治家。在第二任期中,他是否会为了个人的政治抱负,而采取一些有悖于法国统治集团,但有利于法国、欧盟的政治策略?是否会真正着手组建一支独立于美国的欧洲军队?真正在北约内部唱出一些与美国不同的反调?这就要看他个人的政治魄力,究竟有多大了。毕竟他还年轻,即使不再为连任考虑,他也要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前景考虑。
当地时间2月7日,莫斯科,俄总统普京与法总统马克龙会晤。图自IC Photo
所以,我很怀疑他真正能够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政治家。戴高乐的例子摆在那里,一旦要真正独立,他就只有一个办法——离开政坛。
观察者网:最后,能否分析一下过去五年的中法、中欧关系,以及它们未来五年的走向?马克龙在其中做了哪些对的事?又有哪些遗憾?
郑若麟:应该说过去五年里,马克龙在刚上台的时候对中法关系还是非常关注的,他第一个访问的亚洲国家就是中国,而且来了以后专门学了一句中文——“让地球再次伟大”,以表达善意。他还对记者说,中国很重要,我以后要每年来一次。当然,这个诺言没有实现,因为疫情改变了很多事。两国领导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当面会晤,但视频会议一直没有断。
马克龙本人对中国比较重视。虽然他不太懂中国,也没有像俄罗斯那样看出中国在未来世界格局中的极其重要地位,这一点是非常遗憾的。但我相信他是一个很聪明、又有才华的人,在与中国的交往当中,他会逐渐认识到这一点,并在未来五年的执政当中越来越关注中国。
但是,在他领导期间,法国和欧盟的立法机构却一直对中国非常不友好。我们知道欧洲的行政机构中,除了马克龙以外,默克尔对中国也认识深刻,知道中国的重要性,也愿意与中国发展良好关系。在默克尔担任欧盟主席的时候,欧盟与中国签订了贸易协议,但是被欧洲议会以所谓新疆“种族灭绝”问题搁置了。马克龙同样如此,他虽然在政府当中希望与中国加强关系,但是法国议会却通过了谴责中国的议案。
这些都说明,在未来五年里,虽然马克龙本人预计愿意加强对华关系,但他背后的力量却不一定。
为什么呢?因为中国“威胁”到西方的三个领域,第一个是经济领域,中国已经成为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在政治领域,中国提供了一种新的有效发展模式,它对我刚才提到的法国一大批开始怀疑选举体制本身的人将是一个诱惑。如果有一天中国对外宣传越来越成功,能够吸引他们的关注,使他们认识到中国的体制可能在某种意义上能够补上法国目前民选体制的短板,为法国经济发展带来好处的话,也许法国会出现一些威胁到统治集团的变化。比方说,梅朗雄的第六共和国,我认为就是如此。
第三,中国正朝着不可或缺的、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国地位发展,这在西方看来是不可接受的。马克龙在2019年一次内部讲话中就说过,西方的霸权可能已经死亡。问题是,他们认识到这一点,但不甘心拱手把这个主导权让出来,特别是不愿意让给一个不是白色人种、不信仰上帝、与他们有着巨大的不同,尤其还不是犹太金融帝国、隐形殖民地的国家,不愿意让给一个政治、军事、经济、金融、文化等领域真正独立的国家。对他们来说,这不能接受。
所以在这种背景下,中法关系会有一定的发展。在马克龙领导下,它是否会发展到超出历史各个阶段,让中法建立某种特殊关系?我是有所怀疑的。不过中法在未来五年顺利地发展友好关系,是在正常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