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杜冰瑜-国防科技大学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

    荣杰-复旦大学发展研究院博士后

 随着美军撤离接近尾声，阿政府与塔利班间的战斗日趋激烈。阿富汗内政部7月24日宣布，在全国34个省中的31个省实施宵禁，以应对近期暴力事件激增之势。

 从当前情形来看，阿富汗未来或会陷入动荡。更令人担忧的是，安全上的赤字似不会仅限于阿富汗，而是外溢成一个“阿富汗圈”。

阿富汗安全部队在多省采取行动，共打死131名塔利班成员。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阿富汗地处亚洲中西部，是南亚、西亚、中亚、东亚的“夹角”。围绕阿富汗形成的这个“圈子”，既包括与阿接壤的巴基斯坦、中亚国家、伊朗和中国，也包括“关心”阿富汗问题的印度、俄罗斯和土耳其等国。

中亚：动而不乱

 中亚国家中，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边境线最长，达1344公里。乌兹别克斯坦与阿边境160公里，土库曼斯坦与阿边境744公里。有消息称，阿富汗政府军实际上现已在该国北部投降，数百名政府军士兵撤退入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寻求庇护。中亚各国政府目前正在密切监视其边界附近的战斗。

 在塔利班几乎控制全部塔阿边境的严峻形势下，塔吉克斯坦武装力量7月22日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在全国范围内召集动员23万现役和预备役部队，如此规模系独立来首次。塔总统办公厅宣布，这次战备检查动用了逾千辆军用车辆、数百门火炮、迫击炮及数十架飞机。

 此外，塔总统拉赫蒙已派遣2万名预备役军人前往塔阿边界加强边防力量，并在电视讲话中强调“邻国阿富汗局势极端复杂和不稳定，特别是阿北部与塔接壤地区，严峻性正与日俱增”。

塔吉克斯坦总统埃莫马利·拉赫蒙。

 他要求部队官兵和执法人员“确保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以防范潜在威胁、守好国界”。塔国防部长近日还又分别致电俄、哈两国防长通报塔阿边境紧张局势，呼吁俄哈两国提供紧急军事援助。

 中亚是俄罗斯的安全腹地。俄视中亚为自己的“后院”，宣称在该地区有特殊利益。因此，一方面，俄格外在意并极力防止域外军事力量进入中亚。莫斯科方面7月下旬明确表示，美国在中亚建立永久性军事基地是“不可接受的”。另一方面，俄通过集安条约组织为中亚国家提供安全保障。

 俄军方本月中即发布消息，俄、乌、塔三国将于8月5日至10日在距阿富汗边境20公里的塔吉克斯坦哈尔布-迈伊东（Kharb-Maidon）训练场举行联合演习，旨在训练俄与盟国的战备和统一行动能力，击退入侵中亚盟国领土的境外非法武装力量。

 对作为该地区重量级“玩家”俄罗斯而言，阿富汗“动而不乱”最为有利。一方面，这种“可控的威胁”，俄罗斯有足够能力应对；另一方面，来自阿富汗方向的安全威胁，又为俄未来加强与中亚安全合作提供正当性基础。

 俄为此有时甚至会特别强调这种威胁的存在，以使中亚国家在安全上更加依赖莫斯科。塔利班关于“他们已控制阿富汗85%领土”的消息即是在莫斯科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释放出来。

南亚：印巴不和

 南亚国家中，巴基斯坦凭对塔利班的关键影响力，在阿富汗问题中发挥着特殊作用。今年4月份，巴总统阿尔维就美从阿撤军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表示，“巴基斯坦不想成为美国在阿富汗的反恐行动基地”，“支持阿内部进行和平谈判，是巴基斯坦的一贯立场”。这意味着巴不会帮助美国打击塔利班。

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总统阿里夫·阿尔维。

 巴基斯坦希望塔利班能成为阿富汗未来政治拼图中的重要力量。这样一来，巴一方面可利用与塔利班的关系影响阿国内局势，维持自身在该地区的地缘政治地位；另一方面，塔利班一直与印度交恶，一个拥有塔利班的阿富汗可防止阿完全倒向印度，将避免巴基斯坦被印度和亲印的阿富汗夹在中间。

 而印度则与巴立场恰恰相反。印一直与阿富汗政府关系交好，“911”事件发生后还曾跟随美军向塔利班出手。这其中既有与老对手巴基斯坦进行地缘政治博弈的考虑，也有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

 印现为阿第二大外来投资国，在阿投资达30亿美元，仅次于中国。美国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在巴基斯坦拒绝成为其反恐行动基地后，转而希望印度有所表现。7月27日晚，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到访印度，这是其任后首访，重要性可见一斑。

 此次访问的主要议题是持续升级的阿富汗局势。俄罗斯《生意人报》分析文章指出，印度正在被卷入喀布尔局势，在塔利班不断发动进攻的背景下，美国动员东西方盟友支持阿富汗政府并阻止塔利班夺取政权，印度是美在该地区最大希望。

 实际上早在布林肯访印前，印度已有所行动。阿富汗驻印大使法里德·马蒙扎伊日前接受印媒采访时透露，印度已在向阿提供军事支援，7月10日、11日连续两天派出军机往阿运送武器弹药。

 尽管跃跃欲试，但印能否助美国稳住阿富汗局势颇存疑问。一方面，印阿不接壤，无论人还是物资，若欲大规模入阿须借道巴基斯坦或伊朗；另一方面，印很难在军事上完全压制住塔利班，这是一个连美军都未完全解决的问题。

 此外，塔利班也在通过软硬两手做印“工作”，先是7月12日在社交平台上宣布“接管”印驻坎大哈领事馆，对新德里予以警告；又于16日告诉印度“欢迎参与重建阿富汗”，前提是目前不能帮助喀布尔。

西亚：低调务实

 伊朗此次表现得比较低调和务实，影响其立场的两个主要因素是自身安全考虑和伊美关系。作为邻国，伊朗乐见一个和平稳定的阿富汗。没有在阿政府和塔利班间明显选边站队。伊朗与塔利班在信仰上分属伊斯兰教的什叶派、逊尼派，关系算不上亲密。但受伊美关系影响，德黑兰与亲美的阿富汗政府也并不亲近。

 没有选边站队并不意味着做壁上观。早在7月7日，伊朗就促成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代表在德黑兰举行了对话会。伊朗外长扎里夫表示，美国在阿富汗持续近20年的战争造成重大伤害并以失败告终。伊朗支持阿富汗内部的谈判进程，以解决当前冲突和危机。

 虽然双方在德黑兰的和谈并未取得实质成果，但能较早地促使双方坐下来谈则表明，伊朗作为阿富汗邻国，在解决阿富汗问题中有自己的立场考虑且可发挥独特的作用。

土耳其：扼住机场

 土耳其近年来在外交上颇多“出圈”之举，试图以地区性强国的身份参与各类国际热点问题。其凭着特有的“精明”，在叙利亚、北塞浦路斯、南高加索等问题上竟也与美欧俄在博弈的棋盘上下了个有来有往。

 土耳其一直是阿富汗问题的积极参与方之一，既以北约盟国身份在阿有驻军，也曾发起了土耳其-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首脑进程（2007年）、“伊斯坦布尔进程”多边磋商会议（2011年）。

 此次，包括美国在内的北约部队均在“利索地”从阿撤出，土耳其却选择留下且明确表示有意负责保护喀布尔国际机场。土对阿富汗如此“关心”并非仅是出于土阿宗教文化相近、历史上双边关系良好，而是有自己独特的战略考量。

 土、美两国总统日前就美军撤出阿富汗后由土军负责拱卫喀布尔机场达成协议。喀布尔国际机场是外部通往阿富汗的关键门户。土耳其此举可谓扼住了咽喉和开关。无论哪方力量由此入阿，都须与土沟通。土投入成本不高，但却能借此产生广泛的影响力。在阿富汗问题上的发言权将会大大提升。

 而如前所述，阿富汗又牵扯着多方利益。土耳其将凭此获得与美、俄、巴、中等各方的资本。土耳其近年来在外交上趋于积极主动，欲扩大自己在伊斯兰世界乃至全球的影响力的总基调相符。土的举措似已初见成效，例如，俄外交部副部长卡布洛夫7月29日就表示，土耳其未来有可能在阿富汗重建中发挥经济协作的作用。

 但土耳其的政策能走多远，除国际关系因素外，还要端看塔利班的态度。在土表示将向阿政府军赠送提供37架“黑鹰”直升机及两架A-29轻型多用途攻击机后，塔利班方面7月12日向土“喊话”，要求土方根据塔利班与美国（北约）达成的协议，于今年8月底前全部撤出阿富汗，否则将遭受灭顶之灾。

中国：政治和解

 阿富汗是中国邻国，且在我国周边外交布局、安全布局中占有重要地位。7月8日拜登甫一表示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任务将于8月31日结束，中国外交部9日即发布消息称，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7月12日至16日应邀出访土、塔、乌中亚三国并出席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外长理事会会议、“上合组织－阿富汗联络组”外长会议。

 其间，王毅外长关于阿富汗问题强调，当务之急有三点：第一，避免阿战火扩大，尤其要防止阿富汗发生全面内战；第二，尽快重启阿人内部谈判，实现政治和解；第三，防止各种恐怖势力在阿乘机坐大，决不能使阿再度成为恐怖分子的聚集地。

 中方肯定阿塔是阿富汗举足轻重的军事和政治力量。7月28日，王毅外长在天津会见了塔利班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巴拉达尔一行。与此同时，中方希望阿塔和“东伊运”划清界限。一个和平、稳定、发展且与恐怖组织斩断联系的阿富汗最符合中方的利益。

王毅会见阿富汗塔利班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巴拉达尔。图片来源：外交部

 此外，在阿富汗问题上，中俄两国保持立场沟通。在7月28日于杜尚别召开的上合组织成员国国防部长会议上，中俄两国防长一致表示双方要在应对阿富汗和中亚局势变化，联合打击恐怖主义方面，沟通立场，形成共识，协调行动，坚决捍卫中俄两国核心利益，坚定维护国际公平正义与地区安全稳定。

7月28日，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魏凤和在杜尚别与出席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国防部长会议的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举行会谈。图片来源：国防部

谁制造了“阿富汗圈”？

 俄罗斯联邦政府金融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盖沃尔格·米尔扎扬分析认为，通过从阿富汗撤出本国和北约军队，美国正在将无望的阿富汗问题转移到该地区其他国家身上——主要是中国、俄罗斯、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土耳其、沙特阿拉伯等。

 而如前所述，各方立场又立场各异，难以形成有效应对之策。那么，如何弥补美国撤军后造成的从阿富汗到“阿富汗圈”的“安全赤字”？将出现的“安全赤字”又会造成何种影响？

 实际上，美国从阿撤军看似仓皇，但造成的战略影响却不可忽视或轻视。

 其一，我国在阿富汗有大量投资，且与阿相邻的中亚国家以及巴基斯坦均为“一带一路”沿线重点国家，相关投资都将面临安全威胁；

 其二，阿富汗与我国相邻，其局势动荡将给我国西北方向的安全环境带来新挑战；

 其三，阿富汗局势的变化令阿周边邻国及“关心”阿局势的俄罗斯、印度、土耳其等国家产生了新想法、新举动，将导致该地区国际关系出现新变化。原先简单的阿富汗问题，由此演变为复杂的“阿富汗圈”问题。

 其四，美国将从阿富汗问题中抽身出来，完成其向亚太的战略转移，未来我们或将在亚太方向面临更多压力。

 阿富汗北邻中亚国家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西接西亚大国伊朗，南部和东部连着南亚的巴基斯坦，东北部凸出的狭长地带则与中国接壤，且是进入印度洋的重要一环。其因于独特的地缘位置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此四通八达的地缘政治“要塞”，美国穷二十载之力既攻且占，其此番撤离似不能简单理解为“败走”。

 更接近事实的一种理解或许是，像当初进入阿富汗一样，如今的撤军也只是美国的一种策略手段（而非战略目的），其借助阿富汗影响周边国家的战略目的并未发生实质变化。即，美国当时进入阿富汗是为了借助该国独一无二的地缘位置“辐射”周边国家，如今撤军则是试图通过“不负责任的离开”、“留下一个安全赤字问题”给其他国家制造麻烦，将阿富汗由各方共同关注的对象变为引发大国竞逐的道具。

 《阿富汗战争》一书作者、国际关系教授威廉·梅利 (William Maley) 认为，阿富汗当前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其动乱不安的历史和扰攘不宁的地理位置的产物，围绕着阿富汗的所有竞争者都“决心不让其对手在兴都库什山脚下获得立足之地”。

 从历史的长时段来看，阿富汗的动乱不安和扰攘不宁是地理宿命，与阿富汗为邻则是“阿富汗圈”国家的地理宿命。无论“来”还是“走”，美国都在试图利用这种宿命搅动该地区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