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连斯基最后的结局我们无法预判，但是至少到现在，他的表现对得起当初73%支持他的选民。

作者 | 张宏杰（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来源 | 张宏杰讲历史（zhj-1046）

01

一直在现在，泽连斯基还呆在基辅，没有像普京期待的那样望风而逃。

他在基辅街头拍的视频中说，“我还在基辅，我们不会放下武器。”“我需要的是弹药，不需要搭顺风车。”

网友开玩笑说，没想到，戏子成了丘吉尔。

很多人以前听说过乌克兰出了个喜剧演员当总统，但估计没几个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很多人迅速地为他定了位：戏子当总统，不靠谱。

人们相信，俄国会像热刀子切黄油一样，几小时拿下基辅，生擒这位演员。

但是，四天过去了，基辅仍然在乌克兰手中。泽连斯基没有像阿富汗权贵一样逃跑，乌克兰人也显示比出大家估计的更为顽强的抵抗意志，很多国家的援助开始源源而至。人们慢慢开始对这名演员刮目相看。

看来我们有必要来花点时间，来了解一下这位演员。

02

提到演员，中国人通常的第一印象是，文化水平不高。

但泽连斯基并非毕业于什么戏院学院或电影学院，而是乌克兰名校的法学院。

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犹太人，1978年出生，身高170cm。

泽连斯基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克里沃罗格经济学院的教授，母亲是一名工程师。他本人是一名学霸，毕业于乌克兰最好的大学之一基辅经济大学法学院。

只不过毕业后，他没有像他的大部分同学一样，选择成为一名律师，而是因为对表演的热爱进入演艺界。

因为天资出众，他不久便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所以这是一个随着自己兴趣走的人。

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他的一生最终应该定位于一位着名演员。但是2015年，泽连斯基编剧并主演了一部电视剧，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乌克兰的命运。

这部电视剧叫《人民公仆》，是一部讽刺喜剧。

一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在一次与同事聊天的时候，对时政发了些牢骚，被学生偷拍视频，上传至网络，结果因为这段牢骚对乌克兰政治批评得犀利到位意外走红，最后居然被选举成为了乌克兰总统。

这部剧一播出就大火。因为它非常紧扣现实，经常直接把乌克兰政坛刚刚发生的新闻搬进来，在新闻的基础上直接加工，剧中经常出现类似于库奇马、波罗申科、季莫申科等政治家的形象，用极为辛辣的风格抨击了乌克兰国内的寡头横行和政治家腐败，一时万人空巷。

泽连斯基一夜之间，成了乌克兰“国民喜剧演员”。

可能是因为太入戏了， 2016年底，泽连斯基悄悄注册了一个以《人民公仆》为名的政党。

直到2018年下半年，他宣布从政，要参加2019年的总统选举。

2019年乌克兰总统中，41岁的他出人意料地击败当时的总统波罗申科、“美女政治家”季莫申科，以73.3%的支持率，成为乌克兰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

03

那么问题来了，乌克兰人怎么会选择一个年轻的喜剧演员当总统呢？

因为乌克兰民众受够了。

上一任波罗申科执政的五年中，乌克兰各种数据、都越来越恶化（以下内容可能稍微枯燥，但如果你想了解乌克兰这个国家，请硬一硬头皮）：

2018年 ，乌克兰居民实际收入为2013年的82%。约1400万人生活在最低生活保障线以下。

2019年1月，乌克兰居民平均月工资为332 美元。

人口继续呈下降趋势，2019年人口比独立之初减少约1000万。失业率居高不下，腐败问题非常严重，在透明国际公布的2018年清廉指数国家排名中，乌克兰列在第120位。

根据联合国每年出版的 《世界幸福报告》，2018年乌克兰在幸福评级中排名第133位。这是在欧洲国家中最低的，乌克兰排名位于乍得( 第132位) 和埃塞俄比亚 ( 第134位) 之间。

波罗申科政绩差，可以选择其他政治家啊，为什么非要选演员呢？

因为不光是波罗申科政绩差，而是历届总统都不行。独立以来，乌克兰的历任总统，大体上一任不如一任。

独立以来，乌克兰属于东欧国家中转型最不顺利的一类，被称为 “失败国家”。独立三十年来，乌克兰政治腐败严重、经济发展缓慢、人口持续萎缩、人均寿命不断下降，政府不断更迭、街头不断革命。

乌克兰本来是苏联加盟共和国中较为发达的地区，但是在独立后的28年中，经济仍未能恢复到苏联解体前的水平。1989年，乌国内生产总值在2197亿美元， 2018年，却下降到1314亿美元。[1]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乌克兰历任乌克兰总统和政府总理都是来自传统政党和寡头利益集团。乌克兰政治是典型的精英政治，经济是寡头控制下的权贵资本主义，和泽连斯基竞选的其他两位，波罗申科和季莫申科，还都有另一个称号：“巧克力大王”和“天然气公主”，都是靠乌克兰国企私有化浪潮崛起的寡头政治家。然而精英和利益集团把持的乌克兰多年来一直未能实现国家经济现代化和政治民主化，未能构建出稳定统一的民族国家认同。

民众早已经厌倦了各种政客，不再相信他们的任何承诺。他们想选择一个与腐败的政坛毫无瓜葛的人。

2018年4月，乌克兰民调公司 “民调集团” 的数据显示，乌克兰选民要求变革的思想十分强烈， 70% 的乌克兰受访者认为，国家需要一个根本的转变。75% 的受访者认为，乌克兰正处在错误方向上。[2]

在这种情况下，泽连斯基没有任何从政经历，反而成了他的优点。他至少是真诚的和干净的。很多乌克兰选民只是为了反对劣迹累累的寡头政治家，把票投给了泽连斯基。

泽连斯基确实没有任何政治基础，他的党总部位于基辅一个狭小的办公室，所有人都是政坛新手。他在竞选中也从不掩饰自己从政经验不足，甚至将自己比喻成“小丑”。

没有从政经验，将来怎么治理国家呢？泽连斯基的竞选策略是强调平民政治和直接民主。

其他乌克兰政客喜欢在竞选中随意开出各种福利支票，不管将来能不能兑现。泽连斯基的竞选口号却是“没有承诺，就不会令人失望” ( No promises，noexcuses) 。

他说，如果他当选，将广泛引入公投制度，体现直接民主精神，让国民从过去就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等重大议题投票表决扩大到一般性的经济和政治政策。[3]

这种清新的竞选风格反而让人们愿意去冒险将选票投给他，因此创造了一个传奇。

04

那么，最主要的问题来了。这个演员干得怎么样呢？一个毫无从政经验的人，是不是一上来就干砸了呢？

实事求是地说，相对任务之艰巨，之不可能，泽连斯基的答卷至少应该说是及格的。

泽连斯基在竞选时对民众承诺要致力解决三件事：

一，尽快结束乌东地区的战火，结束顿巴斯地区的流血冲突；

二，加大经济领域的改革，让民众兜里的钱多起来；

三，加大国内的反腐败力度，尤其是要向那些垄断政经和社会的寡头们开刀。

我们来看这三件事他做得怎么样。

第一件事，他动作很快。

就职不久，2019年10月，来不及等待新政府组建完，泽连斯基就顶住国内抗议的压力，寻求重启与莫斯科的对话，主动释放善意，修复双方紧张的政治关系。

一开始他的成绩不错。2020年7月22日，乌克兰达成停火协议，约定自7月 27日起顿巴斯地区开始实施全面停火，乌克兰政府军主动在顿巴斯地区后撤军队。停火协议使该地区维持了近7个月的基本和平。[4]

但是，在乌克兰和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压力下，泽连斯基转圜的余地有限。只靠和平意愿和主动释放善意，无法解决俄乌两国关系问题。

事实上，虽然泽连斯基竭尽全力，顿巴斯的停火协议后来也并未得到彻底执行，7个月后战火又起，顿巴斯每天都有伤亡，并且一步步演变成了今天的俄乌战争。

第二件，稳定局势，发展经济，他做得也不算太差。

泽连斯基上任几年以来，乌国内局势基本稳定，议会选举和地方选举有序展开，各项改革政令稳步推进。[5]

2019年，乌经济形势总体平稳，全年GDP增长3. 2% ，通货膨胀率由2018 年的9. 8% 降至2019年的4.1% 。

2020年是泽连斯基正式执政第二年，也是多灾多难之年。新冠肺炎疫情给乌克兰经济带来沉重打击，仅旅游业遭受的损失就达600亿格里夫纳，全年 GDP同比下降约4. 2%。不过2020年全年乌克兰通胀率仍控制在5% 的水平，格里夫纳汇率较为稳定，国际储备略有增加。

泽连斯基采取了开放土地市场政策，有望使农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显着提高。他积极在战略企业推行公司化治理，加速推进市场自由化。他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和运输业改革，明显改善了乌克兰公路桥梁年久失修的状况。

不过2020年到2021年，由于疫情导致大量居民无法外出务工（这可是乌克兰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侨汇额和居民可支配收入明显减少，失业率高企，开战前乌克兰整体社会经济形势不容乐观，所以近期支持率下降。

第三件，打击寡头势力，成绩有限。

泽连斯基上任伊始，反腐反寡头热情很高，他雷厉风行地对地方政坛开展“清洗”，撤换了70多个地方行政长官。2019年9月，泽连斯基下令成立乌克兰最高反腐法院。

但乌克兰的寡头和相关利益集团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早已渗透政治体系的方方面面，难以撼动。泽连斯基从政经验少，对彻底清除寡头势力有心无力，取得的成果很有限。[6]

05

这次俄乌战争，并不是泽连斯基的主动选择。原因很复杂。

随着欧盟和北约双重东扩的展开，西方对俄罗斯的战略压制已经由西向东逐步推进到波罗的海——黑海——地中海一线。克里米亚危机使得近年来俄罗斯与美国关系的缓和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与西方国家的关系积重难返。乌克兰成为西方与俄罗斯地缘安全博弈主战场之一，这不是乌克兰能选择的。小国或者说失败国家的悲剧就在于它们不得不被更强大的国家所影响，美国和俄罗斯可能比乌克兰总统更能左右乌克兰的政治走向。

但是，小国也并非只能被动，事实上，新加坡等小国就成了国际战略高手。不过乌克兰的精英们缺乏李光耀那样的智慧，他们在处理俄乌关系时常有过于激进之处。特别是波罗申科执政以来坚定推行反俄政策，逐步切割乌克兰与俄罗斯的联系，双方启动多轮相互制裁措施，关系持续恶化，导致乌克兰的族群关系越来越紧张。

泽连斯基主张修复与俄罗斯关系，但是面临两大阻力，一个是国内的民族主义压力，另一个是美国和西方在东欧的进取态势。事实上，正是在这两大压力下，顿巴斯地区成为了这次俄乌冲突的引爆点。

和和平时期的政治治理一样，泽连斯基在这次战争中的表现，很有个人特点。他频繁使用社交工具，直接@各国元首，然后向大家汇报：他们都不敢答理我，没有敢出头。。。此举虽然为广大中国网友所嘲讽，但是很多乌克兰人正是因为吃这一套才选了他，他们认为这就是泽连斯基的一惯风格，直接，简单，不装。

他不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威严的、雄才大略的、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不掩饰自己的稚嫩，但是他真实地和大家站在一起，经常用自拍视频，用社交媒体来汇报自己的各种外交成果或者外交失败。

他一直坚持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乌克兰度过了最初的慌乱，显示出越来越坚定的抵抗意志。本可以在外国逍遥的着名拳王、百万富翁回来战斗。生活在波兰，回国随时可能坐牢的前总统波罗申科，也回到基辅，拿起冲锋枪，准备抵抗到底。乌克兰的精英们抛弃了之前的各种争执，迅速团结在了一起。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乌克兰陷入到今天这样的状况，与自身的治理失败不无关系。但是，人必自助，然后人助之。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国家看到乌克兰没有迅速崩溃之后，也开始向乌克兰伸出各种援手。

泽连斯基多次要求的、普遍被认为是制裁俄罗斯的经济核武器终于推出，美欧禁止俄罗斯使用SWIFT国际结算系统。多国开始源源不断向乌克兰提供军援，特别是德国打破传统，宣布向乌克兰提供1000件反坦克武器和500枚毒刺……

泽连斯基最后的结局我们无法预判，但是至少到现在，他的表现对得起当初73%支持他的选民。

乌克兰的国运、俄罗斯的国运，整个欧洲局势甚至世界局势，都可能因为这个170的喜剧演员出人意料的坚持而改写。